书城青春文学闵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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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没奶的娘

那年春天,四岁的儿子腿部骨折,打了石膏没人照看。我回老家接母亲。到县城被几个同学留住喝了几杯,待酒醒后,已是黄昏,那天风有七八级,黄沙漫天,同学找车送我。当我们的车走到离村子有二里路时,我看见前面有人赶着毛驴车,走近一看是母亲,原来她拉了一车粮食到村里的加工厂给羊磨饲料去了,大风中母亲的头发很散乱。我让母亲坐车先回,我给她赶骡子车,母亲看我穿得很单,执意让我先回,说她随后就到。掌灯时母亲才到家,我帮她把车子卸了,母亲摘下头巾抖着沙子说:“这鬼天气,上午还好好的,说刮就刮起来了。”说完便忙活着给我们做饭。我知道,春天青草没出来前,我家的羊主要靠喂草料,草料消耗量很大,过些日子就得加工一次饲料。这时,放羊的父亲也回来了,我们盘坐在土炕上抽烟聊天。一会儿工夫,母亲已给我们端上了香喷喷的臊子面,还拌了我爱吃的腌沙葱和酸蔓菁。

在我的家乡,女人着实比男人更辛苦。男人虽然勤劳朴实,但一般只干田里活,回到家后绝对是大爷,屋里活一动不动。女人不但干农活,回家后还要下厨做饭,做完还要端上来。吃罢饭,男人嘴一抹串门子抽烟、谝传去了,女人伺候全家人吃了,接着是洗锅刷碗,喂猪喂鸡。掌灯时还得做点针线活。但黄土地上的婆姨也真是皮实,能吃苦。我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她个子很小,但干农活麻利,锅灶好,做针线也出活。别的不说,母亲五十岁时下地割庄稼,我这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根本撵不上。

母亲是个苦命的人,十三岁没了娘,尽管外公没给她娶后娘,但没娘的孩子受过的苦、受过的罪、受过的气,她都受过。在我看来,父母的婚姻其实算不得幸福,父亲是个粗暴的人,打骂是家常便饭。在我的意识里,父母的结合是上天的错误,不过,对他们这辈人而言,谈爱本来就很奢侈。母亲生我们兄妹四人时没有一点奶,我想母亲没奶大概和她早年营养不良有关。说来也巧,我们家的孩子都出生在七八月,这个季节,能吃到羊奶。母亲便用羊奶喂养我们。

我上三年级时,社社他妈生了个孩子,没站住,月子里就糟蹋了,社社妈奶胀得难受,就让孩子们到羊圈抓小山羊羔吃。母亲在一边看着小羊羔欢快地咂着社社妈的奶头,一个劲地掉眼泪。母亲总是说我们家孩子可怜,没吃上奶,她对不起我们。母亲在七年间生了四个孩子,我和姐姐只差一岁。大概是因孩子多劳累,把当妈的操磨得心里毛烦得很,加上那时父亲待她也不好。记忆中母亲责骂我们家孩子太多,现在想起来觉得好笑。尤其是早上她起来饭都快做好了,催了几次我们还赖在炕上,她总是吼骂着:“把他妈的个死猪还不起,挺尸呢!”要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母亲总是咬牙切齿地骂:“唉!日他妈的,好的死多少呢,这个婊儿咋就不死唦?”或者“先人真是亏人了,养了他妈这个瓷贼”。我和我的同伴从小就是在这种喝骂声中长大的。我有个婶子,她除了像我妈这样责骂孩子外,还给孩子取着外号“大驴头”“二茭瓜”“三葫芦”,骂起来恶声恶气的,还伴着拳脚和笤帚疙瘩。其实,她们的爱和恨一样分明,如果说她骂孩子有多狠,爱他们就有多深。不只是母亲,那个时候农村的婆姨大多都是这样,黄土地上的女人苦,黄土地上的女人累,她们还有更多的不幸和委屈。也许,这只是一种宣泄方式。

直到多年后的一天,我和母亲走在银川街上,不多进城的母亲走在大街上总不是很自在,矮小瘦弱的母亲在我身边像个孩子。过马路我拉着她的手,生怕呼啸过往的车辆所带的风将她从我身边扇飞。我低头看她的一瞬间想起了小时候她骂我的那几句经典的狠话,我禁不住偷偷笑了。我暗自思忖:和眼前这个慈祥孱弱的老人比,当年气急败坏骂我的那个母亲简直就不像个亲妈。

冬天夜长,那时母亲总是在天麻麻亮起来,点上煤油灯,昏灯下,母亲或搓麻绳,或纳着鞋底。纳底子时,针头有点涩的时候,她总是把针在自己的头顶上捋一下,大概是借点脑油润滑。父亲有时睡不着了,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说话。这时候,母亲偶尔向父亲夸我们。有时我会听得很感动,甚至悄悄在被窝里抹眼泪。

姑妈每见我总说,你妈命苦,你爸脾气太坏,你妈养你们几个不容易。人家的女人坐月子有自己老娘侍候,而母亲生完孩子三四天就下炕自己做饭。父亲是个粗鲁的农人,他见不得女人哭。在寒冷的冬夜,孩子哭着要奶吃,那时我们家没煤生炉子,炕上放个火盆到半夜总要熄火。母亲蹴在炕洞门前,从炕洞里扒出点火,再架点干柴,在炕洞门前吹着,烟熏火燎的,火着了,她用小搪瓷缸盛奶煨在火上,热好,还要晾一会,但饥饿的孩子见了吃的总是急。孩子在炕上哭得越欢,母亲心里越难受,她疼孩子,恨自己没奶,大概偶尔也想起自己的辛酸。经常是饥饿的孩子在炕上嗷嗷待哺,内疚的母亲在炕下边热羊奶边哭,当哭声吵醒粗鲁的父亲时,他总是恶骂:“妈的,你这个丧门神,你哭啥?这是爹们造成的?”骂完了便径自呼呼大睡。然而,母亲依然抹她的眼泪,她知道,哭的权力自己还有!

母亲生我弟时,家里的生活情况稍好了,我和姐姐也稍大点了,母亲又以同样的方式哺养妹妹和弟弟。那时我和姐姐虽不能帮她忙,但可以做个伴和她说说话。我陪她在磨坊里碾米粉,给弟弟做米糊糊。那米糊糊里放了糖和酥油,很香很香。有时我和姐姐抢着给弟弟喂米糊糊,目的是趁人不注意,在奶嘴上咂两口,那味道美极了!

在村子里,与我同龄的顺子仗着身体比我壮,总爱欺负我,而我也不省油,动不动就打架。母亲叮嘱我,处处得让着顺子。我问凭啥?她说,人要有良心。妈生下你时没奶,顺子刚满月,他妈奶水足,顺子奶奶总是把你抱过去叼两口,顺子妈断断续续奶了你一个多月。我们欠顺子他妈的也不是点奶,那是还不完的人情。但是,每到冲突时候,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

那时家里孩子多,穿鞋也要省着,夏天玩耍时总要先把鞋脱了放在一边。有一次和顺子摔跤,我一直摔不过他,那天使了个绞腿,把他绊倒了。顺子觉得很没面子,趁我不注意往我鞋里撒了泡尿。要知道,那是我妈刚给我做的新布鞋。我气极了,冲上去把他掼倒,往嘴里填了一把沙子。顺子边揉眼睛边骂,我则在一边用干沙子擦着鞋。顺子起来后吆喝几个和他关系好的小朋友要收拾我。一看势头不对,我拎上鞋撒腿就跑,快到家门口时脚踩到了一块破酒瓶子,我也没感觉到痛,径直冲进屋里。顺子站在门外告母亲说我打了他。母亲不由分说,拿起手上正纳的鞋底朝我头上狠狠地擂了几把。顺子得意地走了,我忍着没哭,但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脚丫子流了那么多血,才想起了痛,于是委屈地大哭。母亲看了蹲下来扳起我的脚一看,足有一寸长的口子,心疼极了,大滴大滴的眼泪滴到我的脚上。这时,受了伤又挨了打的我似乎得理了,大声哭嚷着:“你老叫我让着他,他老欺负人,还说我吃他妈的奶,我才不稀罕呢,你没奶就早让我饿死算了!”

那次我哭得痛快,嚷得也解气!然而,我的哭闹还没结束时,我听到母亲的哭声,虽然她有意抑制自己,但还是放出悲声。我一看不好,立马停止了哭闹,起来给她擦眼泪。过了一会儿,母亲的哭声停住了,但眼泪还在不断地涌出。她找布条把我的脚缠上,她将我抱到炕上,自己拿围裙抹着眼泪到厨房里去了,那天给我做了荷包蛋。从此,我再也没和顺子打架。母亲很少和邻里的女人吵架,但我那时不争气,老和人家孩子打架。农村妇女中的泼妇是有的,她们可会指桑骂槐、比鸡骂狗。因为母亲个子矮,她们便比画着骂。说来也真怪,别看我小时营养不良,但就是能比别人家的孩子高半头!

母亲小心翼翼地伺候了父亲大半辈子,父亲给他最多的是打骂。直到我们稍大些以后,倒是不打了,但啥时候看不顺眼,便是一顿臭骂。这时,也许是为父亲生了一堆儿女,母亲觉得没功劳也有苦劳,母亲不再沉默,她也有所反抗。于是他们经常吵架。每每此时,我无比自卑,我感觉别人家大人和和气气,为什么我们家却要吵吵闹闹。我有一个办法,当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时,我就躲开,如果回来还在吵,我就大声说:“吵啥呀,不行就离!”这招很灵,让他们都觉得没趣。

少年夫妻老来伴。父母吵了大半辈子了,父亲老了,脾气也好多了,他们再吵大概也觉得没啥劲了。他们在寂静的闵庄相伴相守,忙时干点农活,闲来说说儿女谈谈孙子。若套用那句诗应该这样说:“白首老人在,闲坐话儿孙。”

2002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