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后晌,一辆辎车在张家大院门口停下,张家的家宰兼车夫张伯跳下车,垫好凳子,朝车里的私塾先生鞠躬礼让道:“沮先生,到家了,请下车!”
一位先生模样的斯文人小心翼翼地掀开车窗,探头看看。张伯上前搀扶,先生摆手,自己下到乘石上,两足着地。
仪态端庄的张夫人闻声走出,站在门口,深鞠一躬。
张伯指向张夫人,向先生介绍道:“沮先生,这位就是张夫人!”
沮先生冲张夫人拱手道:“在下沮生,幸会夫人!”
“劳烦先生了!”张夫人还个礼,对张伯道,“张伯,快到书房里请仪儿出来,就说先生到了,让他前往客房拜见!”转对先生,伸手礼让,“先生,请!”
沮先生走进院门,左右审视张家的宅院,认定是个大户人家,颇觉满意。
张夫人将先生引入客房,刚刚坐下,张伯就匆匆进来,走到夫人跟前,轻声道:“公子不在书房。”
“咦,”张夫人惊愕,“午饭后我还到书房查过他,嘱他哪儿也不许去,恭候先生!”
“呵呵呵,”张伯笑道,“想是林子里去了,老仆这就寻他回来!”朝先生拱下手,匆匆出去。
婢女斟茶。
张夫人端起一盏,双手递给先生,赔笑道:“先生,请茶!”
张邑不大,没有城墙,甚至连个寨沟也没有,其实就是一个村落。张伯心里有数,径投邑东的一片大林子。
张伯刚刚拐过一条巷子,就见张仪的小厮小顺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张伯,张伯—”小顺儿也看到他了,叫起来。
“叫魂呀你,”张伯没好气地斥他一句,“公子呢?”
“禀……禀张伯,”小顺儿喘着粗气,“麻……麻烦来了!”
“什么麻烦?”
小顺儿喘几下,调匀气:“我们正陪公子在林子里闲耍,有人领着十几个人寻来,点名要找公子。顺儿觉得势头不对,这跑回来搬救兵哩!”
“你们在林子里耍什么来着?”
“没有耍啥,”小顺儿两手一摊,“一棵楸树上有个大马蜂窝,公子琢磨几天了,今儿说是摘它下来,这还没动手哩,那伙人就……”
张伯嘘出一口气:“公子在哪儿?”
小顺儿往远处一指:“打谷场里!”
张伯随他朝谷场跑去。
没跑几步,小顺儿突然停下,走向路边。
是一群苍蝇正在享用一小堆牛屎。
小顺儿捂死一只,掏出小刀剁作两半,小心翼翼地握在手心。
张伯愣了:“你小子,这是做啥?”
“嘘—”小顺儿诡诈一笑,“这是我与公子的事,不定能派用场呢!”
打谷场位于邑东,有十几丈见方。
谷场中心,一个白衣人与一个紫衣人正如斗鸡般盯视对方。白衣人身后只有两个小厮,紫衣人身后则站着十几个人,个个五大三粗,模样凶悍,一看就是能干架的主儿。
盯视一时,二人开始绕对方兜起圈子来。兜过三圈,二人同时止步,各自退后一步,目光始终不离对方眼睛。
无须多猜,白衣人正是张仪,依照时下规矩,要与对方比个高下。
张仪两手一拱:“张邑张仪有礼了!”
紫衣人回以一礼:“吴邑吴青有扰了!”
“吴仁兄远道而来,可有赐教?”
“赐教不敢!”吴青朗声应道,“听闻仁兄文韬武略无所不知,才名广播,本公子不才,特来讨教!”
“仁兄过誉了!”张仪回他个笑,柔中带刚,“张邑乃乡僻之地,在下又是粗人,仁兄是来做客的,倘有招待不周处,还望海涵!”
“哈哈哈哈,”吴青长笑几声,“仁兄痛快。在下既是上门讨教,就请仁兄赐招吧!”
张仪伸手礼让:“主随客便,还是仁兄先来!”
“看来仁兄是艺高胆壮,在下可就不客气了!”
张仪再让:“请!”
“敢问仁兄擅长何艺?”
“琴棋诗画、戏游渔猎、枪刀剑戟、御射书数,在下皆有涉猎,仁兄有何擅长,在下皆可奉陪!”
吴青冷冷一笑,转对仆从:“拿弓箭来!”
早有人拿出弓箭,吴青接过,搭上一箭,望见场边百步开外的秸秆垛上有两只麻雀,略瞄一瞄,道:“仁兄请看左侧那只!”弓弦响过,左侧麻雀应声而倒,右边那只惊飞。
众人喝彩。
吴青将弓箭递予张仪,微微一笑:“仁兄,请!”
“仁兄这是射艺了!”张仪推过长弓,从袖中摸出一把弹弓,装上石子,看向天空。
不一会儿,一群小鸟从远处飞来,就要飞掠头顶。
“仁兄请看最后一只!”张仪举起弹弓,瞄也不瞄,一弹打去,最后一只小鸟应声掉落。
众人看得愣了,一时竟是无声,待那小鸟挣扎几下,停住不动时,方才欢声雷动。
早有小厮跑过去捡起小鸟,呈递吴青。吴青审看一眼,拱手道:“虽不为艺,却也算是好手段了!”
“谢仁兄赏识!”张仪拱手回礼。
“张仁兄,”吴青心中叹服,口中却道,“你我各中目标,第一轮算是平手!第二轮,敬请仁兄点题!”
张仪忖道:“好小子,一静一动,高下已判,在下稳稳胜出,你却说是平手!”眼珠子一转,看向小顺儿,使个眼色。
小顺儿心领神会,指向握着的另一只手,伸出小指,给他个诡笑。
张仪意会,转对吴青略略拱手,朗声道:“既然吴兄谦让,在下就献丑了!”
话音落处,张仪“啪”地抽出宝剑,肃立场中,一动不动,似乎是根木头,只将两眼圆睁,盯向空中。
蓦然,张仪出手,但见剑光一闪,复又入鞘。
包括吴青在内的所有人都看愣了,不明白他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
“这这这……”吴青看向张仪,“仁兄此举可有名堂?”
张仪微微一笑:“吴兄请看地上!”
吴青看向地上,什么也没发现。
张仪指向吴青的左脚:“吴兄左脚,脚后跟处!”
吴青蹲下,细审自己的左脚后跟,仍旧一无所获。
“吴兄是否看到有半只苍蝇?如果在下没有走眼的话,应该是它的下半身,是它的半拉子屁股!”
吴青这才注意到他的脚后跟附近还真有块黑乎乎的小东西,小心捡起,放到掌心细审,果然是半拉子苍蝇屁股。
“仁兄好剑法!”吴青震惊,拱手,“此轮无须再比,仁兄赢了!”
“承让承让!下一轮,吴兄请点题!”张仪伸手礼让。
吴青忖道:“没想到你小子讨出这么一个巧,”瞄向张仪的身段,“看我玩你一个硬的!”眼珠子四下一转,瞧到谷场上有个打麦用的长条石磙,桶来粗细,齐腰长短,遂大步走过去。
张仪等也都随他过去,看他又耍什么稀奇。
吴青挽起袖子,两手扣住石磙两头的石臼,大喝一声:“起!”猛力提起,再一撑,扛在右边肩头,转对张仪,“张兄,请看!”
吴青肩扛石磙,在场地中心缓缓转起圈子,跟他而来的仆从及聚拢来的看客无不喝彩。
其中一仆打头喊道:“一圈……”
众仆从跟道:“二圈,三圈……十一圈,十二圈……”
场上气氛热闹起来。
张伯眉头微皱,目光射向张仪,见张仪也是看得傻了。
小顺儿脸色早变,悄声对张伯说:“张伯,该叫公子回去了!”
张伯白他一眼,低声:“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脾气,这辰光叫他,还不如杀了他!”
众仆从继续叫数:“……二十九圈,三十圈……”
听众人数到三十,吴青不再转了,扛着石磙径直走到张仪跟前,大叫一声“嘿”,“咚”地扔在地上。张仪观他脸色,只是微微涨红,气息稍喘,力气远未用尽。
吴青拍打几下手上的灰土,看向石磙,伸手礼让:“张兄,请!”
那边谷场里比试得不亦乐乎,这边张家客堂里,沮生品着茶,时不时地看向窗外,显然候得急了。
张夫人看出端详,抱歉道:“瞧这孩子,不知又野到哪儿去了!”
“呵呵呵,”沮生回她个笑,品口茶,“兵荒马乱的,孩子嘛,野些也好!”
“让先生见笑了。他阿大走得早,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苦熬岁月,本指望这孩子能够有点儿出息,谁料想总也收不住他的野性,一天到晚在外惹事,让人担惊受怕。”张夫人亲手为沮生冲水,斟茶。
“敢问夫人,”沮生又品一口,“在下能否看看令郎的书房?”
张夫人起身:“请!”
二人来到张仪的书房,见书架上尽是竹简,一卷又一卷。沮生挨个瞄审一遍,在其中几册上拿手指抹了几下。
看着沾满灰的手指,沮生不无感慨地长叹一声:“咦吁唏,呜呼哀哉!”
“先生?”张夫人没听明白。
“可惜了这些好书哇!”
“唉,”张夫人弄明白他的意思,大是尴尬,“老身就不瞒先生了,这孩子自幼顽皮,没人能降得住他。前些年,老身也曾请过几个先生,没有一个留得住的。唉,老身……这就指靠先生了!”
“夫人放心,老朽在安邑三十年,调教出不少顽冥之徒。要是降不住他,老朽断不敢来!”
“太好了,”张夫人应道,“先生只管使出狠招,只要能让我家仪儿有个进取,老身愿付双份薪酬!”
沮生连连摆手:“薪酬之事,夫人休提,能让令郎学有所成,方是大事!”
张夫人拱手:“老身拜托先生了!”
当众装孬显然不合张仪的秉性。眼见吴公子占尽上风,张仪也是豁出去了,当下朝手心吐口唾沫,活动几下手足,躬身弯腰,一手扣住一只石臼,略略一掂,心头顿时一紧。然而,事已至此,张仪顾不得许多,大喝一声,咬紧牙关,用力一挺,竟然也将石磙举过头顶。
在观众的喝彩声中,张仪将石磙扛在肩上,像吴公子一样绕场转圈。众人欢声雷动,齐声报数:“第一圈,第二圈,第三圈,第四圈……”
此时场上气氛更加热烈,所有人,包括吴青,都在数圈,其中小顺儿叫得最响亮:“……第十一圈……”
待数到第十五圈时,张仪脸色涨红,步履沉重而缓慢,牙齿咬紧,额上汗水涔涔,背上也是湿透了。张伯心头一沉,两眼紧盯张仪。见张仪渐渐支撑不住,小顺儿的声音亦逐渐微弱:“……第十七圈……”
张仪额头青筋暴出,步子几乎挪不动了。
小顺儿不待张仪转完下一圈,出于着急而声音拖长,几乎是喊:“第十八—”
张伯一个箭步冲至张仪身后,托住石磙,朗声:“公子,撒手!”
张仪撒手,两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地上,所幸有张伯咬牙托住石磙。
小顺儿这也不数了,与几个小厮赶过来,合力将石磙放到地上。
“哈哈哈哈,”吴青走到张仪跟前,半是哂笑道,“张兄呀,要不要在下小扶一下?”
吴青的话音未落,张仪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
吴青略略抱拳,声音颇是自得:“谢张兄承让!”
张仪盯他看一会儿,绕他转三圈,竖起拇指:“服了,服了,吴兄神力,在下服了!”
“呵呵呵,”吴青笑应道,“蛮力而已,不足挂齿。张兄的剑术才见功夫!”
“哈哈哈哈,”张仪大笑,“你我各胜一局,加上一个平局,仍旧是个平局。吴兄既然来了,总该见个真章才是。下一轮,是吴兄先请呢,还是……”
一阵马蹄声急,一骑飞至,一个仆役模样的滚下马背,冲吴青大声:“公子,公子—”
吴青正在兴头上,看过去,不耐烦地问道:“六指,什么事儿?”
叫六指的仆役向他招手,比画什么。
吴青急走过去,二人低语。
吴青转回来,冲张仪抱拳:“吴某得会张兄,于愿足矣。官府征役,吴某在册,家父要在下赶回应征,恕不奉陪了!”转身就走。
“吴兄且慢!”张仪扬手叫住他。
吴青顿步,转身看向张仪。
张仪一脸疑惑:“一个月前,不是征过一次了吗?”
“听说这次是开大战,龙将军东征,河西兵员就不够了,连不在册籍的仆役都可应征呢!”
张仪大是兴奋,紧紧握拳道:“太好了!”
吴青拱手:“在下告辞,后会有期!”
张仪亦拱手:“后会有期!”
吴青与众小厮快步走去,张仪拱手相送。
张伯走过来,关切地问道:“公子,伤到腰没?”
“我这腰好着呢。”张仪给他个诡笑,似是想起什么,急问,“张伯,您去安邑办差,可办妥了?”
张伯点头。
“这人……多大年纪?”
张伯指指自己的白发和胡须,又是一笑:“已经在家等些辰光了,夫人请你快回!”
“嘿,有了!”张仪眨巴几下眼睛,一拍脑袋,冲小顺儿叫道,“顺儿,耍什么愣呢,快点过来!”
小顺儿与两个小厮小跑过来。
张仪指着石磙:“将此物抬回去!”
小顺儿看看石磙,吐下舌头,招呼两个小厮,三人各挽袖子,二人扣臼,一人顶在中间,合力抬起,“嘿唷嘿唷”地头前走去。
看过张仪的书房,张夫人与沮生再次回到客堂品茶。又等良久,沮生有点儿坐不住了,东张西望。张夫人也是心不在焉,口中应酬,耳朵听着门外。
就在此时,远远传来张仪的“哎哟”声。
“哎哟”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夸张。
张夫人吃一惊,快步走到院中,见张伯搀着“哎哟”不绝的张仪跨进院门。
张夫人急问:“仪儿,怎么了?”
张仪却如没有听见,顾自“哎哟”。
张夫人正自纳闷,小顺儿几人“吭哧”“吭哧”地叫着号子,将打谷场上的石磙抬进院里,“咚”一声扔到地上。
张伯将张仪搀到屋檐下的软榻上,让他躺下,在他的肩上和腰上不住按摩。随着张伯的揉捏,张仪的“哎哟”声愈发夸张,长一声短一声,抑扬顿挫。
沮生走出来,站在门口打量张仪。
张仪眼角瞥见,“哎哟”声叫得更是欢实。
张夫人皱起眉头,不无狐疑地走过来,抚摸张仪的头:“仪儿,你……咋的了?”
张仪眼睛眯起,龇牙咧嘴:“娘,哎哟,疼死我了!张伯,轻一点儿,对对对,就是这儿,再轻一点,哎哟—”
张夫人转向小顺儿,厉声问道:“顺儿,咋回事儿?是不是让人打了?”
“回禀夫人,”小顺儿应道,“公子与另一个公子在打谷场中比试才艺,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