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鬼谷子的局(1-10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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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受重托犀首担纲 逞顽劣张仪戏师(2)

“爱卿知道,”魏惠王激动起来,声音放大,“自公孙鞅赴秦,秦势日强,秦人变成一块硬骨头,啃起来吃力了。寡人本欲趁秦羽毛未丰,借朝王之名收拾秦人,永除西患,不想公孙鞅前来睦邻,甘愿臣服。人之常情,不打笑面的,不赶送礼的。人家和颜悦色前来臣服,诚意睦邻,叫寡人怎么处置呢?寡人思来想去,正自没个发落,陈爱卿献策借力消力,寡人是越想越妙啊!”

“借力消力?”龙贾陷入沉思。

“是啊!”魏惠王不无得意道,“秦公不是自愿臣服吗?秦公不是有粮有枪吗?秦国不是有人有马吗?那就让他为寡人效力去!那就让秦人为寡人打仗去!秦、魏合力,天下何人可敌?”

“臣急的就是这个!”龙贾一脸疑惑,“王上真的认为秦公甘愿臣服?真的认为秦人甘愿为王上效力?”

“哼,”魏惠王语气决断,“盟约已签,墨香未散,秦公若是毁盟,史官会怎么记他?再说,虎毒尚不食子,何况他秦公?他的女儿刚嫁过来,嬴渠梁即使再无信誉,总也不至于将他的宝贝疙瘩置于火炉上烤吧?”

龙贾闭目,显然是在思考。

“爱卿不必多虑,这一次,你听寡人的。不瞒爱卿,比起秦公来,田因齐更让寡人上火!前番孟津之会,寡人旨在试探秦公;此番逢泽之会,寡人伐卫是假,试探他田因齐才是真章!结果呢,秦公看得明白,田因齐却不识相了!爱卿啊,你这次出征,好好替寡人教训一下齐人,让那个贩盐的学识相点儿。”

龙贾摇头:“臣不乐观!”

魏惠王皱眉:“哦?”

“我方增兵,齐也必增兵。赵人、韩人自也不必说了。如果列国尽皆增兵,我就是一对三,即使大家严阵对峙,只在卫地干耗时日,单是粮草,我也耗不起呀!”

“哈哈哈哈,”魏惠王长笑几声,“寡人耗不起,那三只猴子就耗得起吗?单说粮草,卫地离我最近,寡人补给最快,这且不说,单是上将军在卫地的收获,少说也可支撑半年,反观那三只猴子,哈哈哈哈……”缓缓捋须,吸入一口长气,“不过,爱卿提醒得恰到好处,眼前局势,还真是消秦之力的好机缘!爱卿此去,就不必急了,选好地势,稳住阵脚,坚固壁垒,将那三只猴子慢火炖着。寡人这就安排陈轸使秦,向秦公借力,一则试试那厮的诚意,二则也正可消耗秦力!”

龙贾拱手:“臣遵旨!”

征东大军走后的次日,将近午时,郡守府门前的车马渐多,各地守丞络绎而至。

公孙衍住在郡守府后院的一处雅致小院,正厅靠墙是个香案,案上是白圭塑像,白圭赠他的属镂之剑被他高高地挂在塑像上方,像前供着祭品,燃着三炷香,轻烟缭绕。

从凌晨起,公孙衍就关门闭户,静静地坐在厅中。公孙衍的面前放着一张几案,案上摆着龙贾留给他的剑。

“公孙衍啊公孙衍,”公孙衍思绪万千,“你饱读史书,你博闻强记,你才华盖世,你心比天高,你志向远大,你自比吴起,可……难道这就是你的宿命吗?河西是吴起打下来的,今日却在你的手中毁掉,叫史官怎么记?史官或将你的名字与吴起的名字写在一起,留存于史,不同的是,吴起是征服者,是赢家,而你公孙衍,只能是替罪者,是输家……”

周围一片寂静,只听到滴漏的声声滴答。

“不,公孙衍,”公孙衍陡地睁眼,凝视白圭遗像,“你不能输,你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儿!你有两万武卒,你有三万城防,你还有不下五万青壮苍头,你有储备已久的辎重粮草,龙将军已将所能留下的全都留给你了,你还奢望什么?”

公孙衍的拳头渐渐捏起,表情渐渐刚毅。

门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是府司马。

府司马叩门,轻声禀报:“公孙大人,张将军、吕将军及各关关令、各城邑守丞悉数抵达,皆在厅中候命!”

“晓得了。”公孙衍缓缓起身,拿起案上的剑,开门出去。

公孙衍健步走进郡守府正厅,果见旅帅以上的将军与十几个守丞,依序肃立,打首二人是军将,龙贾留下的河西守军最高军事长官,左侧张猛,右侧吕甲。

在郡府司马的引导下,公孙衍一袭白衣,徐徐走向龙贾主位,端坐于席。

所有目光射向公孙衍。

尽管在相府谋差多年,经历军旅场面却是平生第一次。公孙衍轻咳一声,尽量使自己放松,朝众将拱手一周:“诸位将军,诸位守丞,在下复姓公孙,单名一个衍字,人称犀首,奉先相国遗命来河西效力。前日,龙将军奉王命东征,昨日将行之际,特将河西守备重任托付在下。在下初来乍到,对河西防务尚未完全知情,又受将军重托,心甚忐忑,特召诸位将军、诸位大人到此,共商防御大事!”

众将面面相觑,表情僵硬。

公孙衍给出个笑,再次拱手:“诸位将军,诸位大人,请大家放松些,既为议事,这般紧张,我们怎么议呢?”

然而,诸将中没有谁买他的账,没有人搭腔,即使已经知情的吕甲与张猛,也竖在那儿纹丝不动。

所有目光一直射向公孙衍,射得他心里发毛。

公孙衍再出一笑,环视众将:“诸位中有些在下认识,譬如张猛将军、吕甲将军,大多数在下尚未见过,这想熟悉一下,先点个卯。”从几案下拿出名册,“熟悉的我就不点了。”挨名字看下去,“赵立将军!”

没有应声。

公孙衍提高声音,脸上依然挂着笑:“赵立将军!”

赵立就站在吕甲身边,鼻孔里哼出一声,显然是憋了很久:“末将请问,是该叫你先生呢,还是称你将军?”

显然,这是在公然挑衅了。

场面立时紧张,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公孙衍的笑脸僵住,目光渐渐冷峻,射在赵立的脸上。

“赵立将军,”公孙衍的目光从赵立身上移开,逐个扫过众将,语气放缓,分量却重,“还有诸位将军,你们听好!是的,在下没有名分,在下只是一个相府门人,你们想怎么叫就怎么叫,爱怎么称就怎么称。不过,自今日起,在下是代龙将军行使军令,直至龙将军东征归来!”从几案下摸出龙贾的印玺,轻轻搁在几案上,又从几案下摸出一堆令牌,一字儿摆在印玺两侧,动作像是孩子在摆玩具,“这是将军印绶,这是将军令牌,哪位将军若是不信,尽可上前验看!”

众将愕然。

赵立身子动一下,似要拔腿上前,被吕甲止住。

公孙衍看得明白,斜二人一眼:“既然没有哪位前来验看,在下这就收起来了!”将玺印与令牌一一收回案下,“在下再请诸位观看一物!”从腰间缓缓解下御赐宝剑,抽出来,以手拭锋,“此剑诸位想必见过,”拭毕,轻轻一弹,吹口气,摆在几案上,语速放缓,但冷酷,“如果有哪位敢于违背军纪,不听号令,贻误战机,龙将军再三叮嘱在下可先斩后奏!”看向吕甲、张猛,“吕将军、张将军,在下可否虚言?”

吕甲嘴唇动一下,没有吱声。

公孙衍的系列举动与措辞,绝非一个碌碌无为者所能做出。张猛放下心来,朗声应道:“诸位将军,龙将军临行之际,全权委托公孙将军暂代西河郡守之职,在下与吕将军在场见证,望诸位莫存疑虑,在龙将军返回之前,一切听从公孙将军调遣!”

张猛驻扎在河西多年,颇有威信,话语举足轻重。

众将疑虑顿消,齐声应道:“末将谨听公孙将军!”

“犀首感谢诸位信任!”公孙衍朝张猛微微一笑以示感激,目光又扫诸将一遍,神色严肃,“诸位将军,在议事之前,在下先向诸位通报军情。据龙将军与在下近日所察,秦人行将进攻河西,远在一个月后,近在眼前,也许就在数日之内!”

公孙衍之言犹如惊雷,众将无不愕然,面面相觑,旋即交头接耳起来。

公孙衍提高声音,震住场面:“大敌当前,在下敬请各位群策群力,防备秦人攻击!”

几个将军看向吕甲。

吕甲跨前一步,目光不屑:“回代将军的话,末将有疑!”

“吕将军何疑?”公孙衍看向他。

“我王已与秦公签订盟约,缔结姻亲,秦人为示诚意,所有关卡尽皆撤兵,百里之内无一卒设防,代将军却说秦人攻击在即,与此大势不合,末将不敢苟同!”

公孙衍反问道:“吕将军可知秦人的这些兵马撤到何处去了?”

“开往咸阳以西去了!”

“吕将军可是亲眼看到?”

“这……”吕甲怔了下,“代将军知道吗?”

公孙衍手指远处:“就在阴晋附近的山沟沟里!”

众将惊愕。

吕甲冷笑一声:“代将军可是亲眼看到?”

公孙衍回以冷笑:“看来,吕将军是想见个分明了!”

吕甲意识到自己越级了,拱手:“末将不敢,末将只想……”

张猛咳嗽一声,止住他。

公孙衍看向张猛。

张猛跨前一步,拱手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龙将军既已授权将军,如何防御,敬请将军下令!”

一语点醒公孙衍。

公孙衍长吸一口气,冲他点个头,重重咳嗽一声:“诸位听令!”

众将齐跨前一步:“末将听令!”

“在下代龙将军宣布军令,从即时起,河西进入战时态势,望诸位各司职守,尤其是阴晋、洛水、长城一线要冲,务必昼夜戒备,兵不卸甲,马不离车,发现敌情,即燃烽火!”

众将齐声道:“末将得令!”

走出郡守府,众将及各城邑守丞如释重负,各个长出一口气。

“我呸!”第一个发飙的赵立朝地上狠啐一口。

“赵立,”吕甲拍拍他的肩头,笑道,“你呸个什么?”

赵立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一个相府家奴也来指手画脚,闷杀我也!”

“你闷什么了?”

“我闷龙将军。”赵立愤愤不平道,“河西守御,何处比得过长城?何处比得过洛水?长城、洛水皆在将军辖下,将军分量可想而知!然而,龙将军东征,不将河西托付将军,却托给一个相府家奴,让人如何不闷?你这也看到了,”手指远处正在驱车散去的诸将,“他们哪一个肯服?”

“你呀,”吕甲给他个苦笑,“只知其一,未知其二。白相国临终时,将家当全部捐给龙将军了,龙将军欠下白相国一个大情,不得不还哟!”

“这……”赵立愈加不解,“还情也得还给白公子呀,哪能轮上他这个家奴逞狂?”

吕甲盯视他:“赵立,你做旅帅多久了?”

“唉,”赵立长叹一口气,“末将这个旅帅还是几年前由将军提携的,末将……”

“想不想做个关令?”

“关令?”赵立眼睛一亮,“何处关令?”

“大荔关关令!”

赵立激动道:“大荔关,那是师帅!”

“不想做吗?”

“可……”赵立怔了,“大荔关已经有关令了呀!”

吕甲阴阴一笑:“方才代郡守说眼前是战时态势。既然是战时态势,本将就可按战时处置嘛!”

赵立激动不已,拱手道:“末将誓死效力吕将军!”

“记住,”吕甲面现不悦,“不是效力本将,是效力龙将军,效力我王陛下!”

赵立“啪”地行个军礼:“谢将军教诲!”

众将散去后,张猛没走。

是公孙衍留下他的。

“张将军,”公孙衍朝张猛深深一揖,由衷谢道,“方才的事,多谢您了。在下第一次经历那种局面,当真是手足无措呢!”

张猛回礼道:“公孙将军不必客气,末将不过是说了应该说的!”

“叫我犀首吧,我仍旧听不惯将军这个称谓!”

“军旅之内,末将不敢!”

公孙衍苦笑:“在下不知军旅,总以为是在相府呢。”

“以公孙将军才气,很快就会适应的。”

“唉,”公孙衍叹道,“在下也曾看过一些治军的书,本以为不是难事,岂料事到临头,完全不是那回事呢!”拱手,“还请将军教我!”

“教字不敢!”张猛应道,“治军以律,将军只要把握住这四个字就成!”

“犀首受教!”

“末将建议,将军再次颁令时,穿上戎装!军旅重仪,您一身士服,军将不服也是自然!”

“将军提醒得是,”公孙衍又出一叹,“唉,只是在下这……没有名分,言不顺哪!”

“名分有了呀!河西将士无不听从龙将军的,龙将军既已授权于您,这就是名分!”

“就算是吧。”公孙衍轻叹一声,“张将军,听龙将军说,河西尚有一些可以技击的青壮,据将军估算,多久可将他们召集起来!”

“一个月。”

公孙衍摇头。

张猛解释道:“河西刚刚征召两万新卒,余下的青壮要么是豪门贵胄,不愿从军,要么是仆役,未能入籍,不在征召之内!若要征召他们,就得讲个由头!”

“唉,将军呀,”公孙衍长叹一声,“秦人就要打过来了,河西就要沦陷了,这难道还不是由头?”

“话虽如此,可……”张猛苦笑一下,“眼下我王与秦睦邻,举国诏示,河西人人皆知,将军这个认定,连将帅都不肯信,怎么能鼓舞百姓呢?”

张猛讲到了要害,公孙衍表情痛苦。

“说吧,”张猛问道,“将军欲征多少丁役?”

“能征多少就征多少!秦人若打过来,就是举国之力,必以全得河西而后快,龙将军不在,主力东征,就我们眼前这点儿兵卒,莫说是抵敌,即使重点防御,也是不足啊!”

“好的,末将这就着手征召!”

距少梁东北约三十里坐落一个小邑,名唤张邑,有约近百户人家。

魏文侯时,吴起属下参将张欢因军功受封于此。张欢之后,其子张耀不谙武艺,却善经营,先后二十年间,置下百余井田产,成为少梁大户之一。张耀辞世,家业传予儿子张豹。张豹偏又承继先祖的禀赋,天生喜爱舞枪弄棒,十八岁时,与结义兄弟张猛应征入伍,成为大魏武卒。十八年前,献公征伐河西,张猛是百夫长,张豹是左军参军。秦魏大战,张豹殉国,张夫人悲恸欲绝,结好绳套,正欲随张豹而去,偏巧年仅两岁的爱子张仪口中喊娘,冲进门来。看到儿子,张夫人这才打消殉夫之念,一心一意照料张仪成人。张家本为富户,又得张猛照顾,日子过得也还惬意,可谓是丰衣足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