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样如何?你坐镇商城,封死峣关,君上若派人来,你就让他找我,若派兵来,你就以我的命令为由,尽力挡住。秦人不打秦人,君上想必也不会硬来。至于楚人那儿,我来应对!”
司马错拱手:“末将领命!”
二人议定应对方案,离开商君府,驱车径至於城城墙巡视防务。
二人刚上城墙,一名军尉急奔过来,喘气道:“报,君上特使到!”
不用再问,是公子华来了。
司马错看向商鞅。
商鞅道:“走吧,会会他去!”
二人返回商君府,公子华闻声迎出。
“商君,”寒暄过后,公子华盯住商鞅,直入主题,“朝中要出大事,君上特请商君速回咸阳!”
“哦?”商鞅问道,“敢问公子是何大事?”
“有人想废新法!”
“还有什么?”
“就是这个事儿!”
商鞅沉思有顷,拱手道:“请公子回奏君上,若是此事,鞅无须回去!”
“商君,”公子华急了,“新法是秦国命脉,也是商君一手立起来的,堪称一生心血,商君若不回去,君上……”
“鞅相信君上,只要君上不废,就没有人能够废得!”
“君上新立,若无商君在侧……”
商鞅微微一笑:“公子可奏报君上,鞅若回去,非但帮不了君上,反倒为君上添堵!”
“添什么堵?”
商鞅略一迟疑,干脆将话点明:“想要废法的那一批人,无不视鞅为眼中之钉,鞅若回去,他们就会咆哮朝堂,要君上杀鞅,鞅为先君的顾命重臣,且被君上拜作国父,君上是杀还是不杀?”
公子华心中咯噔一下,面上挤出一笑:“商君想多了,没有人敢杀商君!”
“公子为何这般肯定?”
公子华语气坚决:“只要君上在,就没有人敢杀商君!”
商鞅顺水推舟:“同一个理呀,如果君上能够确保鞅身,自也可以确保新法了!”
“这……”公子华眼珠子连转几转,“不仅仅是这事儿,还有魏国!”
“魏国怎么了?”
“魏王得知先君薨天,蠢蠢欲动,在阴晋、临晋关集结大军,欲收复河西!”
“公子可奏报君上,三年之内,魏国不会打来!”
“为什么?”
“因为魏王打不起了!”
“这……”公子华语塞。
“还请公子奏报君上,未来三年,秦国的最大敌人在商於这边,不是河西!不瞒公子,楚王已部署大军一十六万集结于宛、襄、邓、丹阳一线,随时准备入侵商於!公子若是不信,”商鞅指向司马错,“公子可问司马将军!”
司马错点头。
“是吗?”公子华假作惊愕,“嬴华这就回去禀明君上,发大军前来商於,助商君一臂之力!”
“谢公子美意!”商鞅拱手道,“先君既已将商於封赏给鞅,保家卫国就是鞅的义务。楚人胆敢侵我,鞅必誓死捍卫。若是需要援手,鞅定向君上乞请。至于眼下,楚人尚未打来,鞅尚可应付。正因如此,也请公子回奏君上,非鞅不听君命,乃大敌当前,商於离不开鞅!”
“既是此说,嬴华这就赶回咸阳,奏明君上!”
“多谢公子!”
公子华走后的次日,商鞅将一封密函交给冷向,叮嘱他道:“你立即赶赴宛城,将此函呈送景大人!”
冷向收好信,拱手道:“臣受命!”
冷向直入宛城,见过景监,呈上商鞅的书信。
景监安置他歇下,寻到景翠,道:“商君的冷向来了!”
景翠一怔:“他想干什么?”
景监拿出密函,递过去。
景翠读毕,看景监道:“叔父意下如何?”
“果真如此,这仗就不用打了!”
景翠担心道:“魏国的河西让我看明白了,商鞅这人靠不住。”
景监反问:“你且说说,这世上有谁能靠住?”
景翠不吱声了。
“大国博弈,只有利害,没有靠得住靠不住。商地是先王送给秦国的,至于於地十邑,百多年来一直是楚、秦相争之地,那时这十个邑叫鄀国,家家户户备着秦、楚两国的国旗,秦人来了挂秦旗,楚人来了挂楚旗,是谓朝秦暮楚。后来魏人夺占河西,秦人无暇顾及这里,鄀国才为我王所灭,真正成为楚地。”
景翠指信函道:“商鞅要求我王将此谷地永远封他!”
“世上最了解商鞅的,莫过于为叔了。商鞅在秦得势,靠的是先秦公。今立新君,商鞅在秦已是过街之鼠,但求活命而已。他求下商地,袭占於城,不为别的,只为博个活命的价码。再说,商鞅既没有成家,也没有子嗣,他谋求这块地皮,只是为了保身!”
“既为大国必争之地,若为保身,他就不该来这儿!”
“你是不知商鞅呀。商鞅谋事,不求安逸,只谋闻达。正因为这儿是块险地,商鞅才会起劲儿。再说,大国博弈,最险处反而最安全。你且看看,多少大国断了社稷,泗上小国的宗庙却大多续着。为什么会这样,贤侄可曾想过?”
“这倒也是。”景翠略顿,“以叔父之计,我当如何应对?”
“你将商鞅的诉求急奏大王,让大王也封他个商君。商鞅得到此封,秦必伐之,鞅也必求救于楚。楚人入商洛,合鞅之力抗秦,秦人必退。那时,商鞅想赶贤侄,怕也没有那么容易,楚或可不战而得商於!”
景翠大喜,拱手道:“叔父妙策,小侄这就陈奏!”
当冷向马不停蹄地赶回於城时,府门两侧赫然站着八名秦卒,气氛森然。冷向欲入,这些秦卒认不出冷向,持戟拦住。冷向正自疑惑,朱佗从府中走出。
“冷兄!”朱佗迎上,冲兵卒扬下手,带他进府。
“怎么回事儿?”冷向悄问。
“君上将人全换了,这在殿上议事呢!”朱佗应道。
冷向走上台阶,见殿里坐着四个将军及六个长老,正与商鞅议事,便悄声退出。
许是议得差不多了,商鞅瞄到冷向,朝众人拱手道:“诸位将军,诸位长老,我们今天就议到这儿。总体一句话,楚人磨刀霍霍,鞅求诸位各司其职,全力以赴,严阵以待!若是发现有谁懈怠,当以秦法论处,绝不姑息!”
待众人散去,冷向疾步走进,喜形于色:“主公,大事成矣!”
商鞅急道:“快说,怎么个成法?”
府宰从袖袋里摸出密函:“主公请看!”
商鞅拆开,是景监的字迹:“闻知商君安全抵达商洛,监心安矣。商君所求,监已尽知,监已恳请世侄景翠具表陈奏楚王,封商於一十五邑予商君,入楚国封君之列。如果事成,此为殊荣,因楚地封君多为王室宗亲,外姓人少有列封!见字如面,别不多议,景监!”
商鞅合上信函,闭目有顷,睁眼,见朱佗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吃一惊道:“朱佗?”
“依主公吩咐,”朱佗小声应道,“新的匾额已经做好,要不要验看?”
商鞅摆手:“不必验看,挂上吧。”
朱佗转身走开。
商鞅叫住他:“朱佗!”
朱佗顿步,转过身:“主公?”
商鞅看向二人:“从今日始,鞅称寡,你们称臣,叫鞅君上!”
二人一齐拱手:“禀君上,臣领旨!”
商鞅盯住朱佗:“还有,加强府中守卫!”
“臣领旨!”朱佗转个身,大步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商鞅若有所思。
冷向忧心道:“君上,楚王会不会准允此请呢?”
商鞅似是没有听到,喃声:“寡人心中存个谜团,前番出行,陈轸如影随形,对寡人了如指掌!还有某个兄弟,直到现在不肯露面!”
“君上不会是……”冷向看向窗外。
商鞅给他个苦笑:“寡人是不是多疑了?”
冷向心里咯噔一沉,“魏”与“卫”字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君上没有多疑,还是留心为好!”
“好吧,你多留个心。不说这个了,景大人那儿,你要盯紧点儿,楚王封君的事不可张扬,尤其是不能让司马错知道!”
冷向拱手:“臣领旨!”
是夜,商鞅呼呼大睡。
朱佗守在他的寝室门外。在商鞅的呼噜声越来越响时,朱佗悄悄溜进,从商鞅的衣服袖袋里摸到冷向带回来的密函,悄悄退出。待朱佗返回、归还密函时,商鞅呼噜依旧。
一得到景监写给商鞅的密函复制件,陈忠就急如星火地赶到咸阳。陈轸阅毕,当即赶至甘龙府上,故作神秘道:“陈轸有心送给太师一桩大功,不知太师有兴趣否?”
“什么功不功呀,”甘龙捋一把花白的胡子,“老朽已是行将就木的人喽!”
“太师若没兴致,轸就……”陈轸起身,作势欲走。
“呵呵呵,”甘龙扯住他的袍角,“陈上卿既然来了,说说又有何妨?”
陈轸复又坐下,吊他胃口道:“太师只有非常想听,轸才能说。”
“你先说说是什么方面的功,老朽才能决定是想听,还是非常想听。”
“有关那个谋杀太傅的凶手!”
甘龙急道:“上卿快讲!”
陈轸从袖中摸出一个密函:“无须轸讲,太师看看这个即可!”说罢双手呈上。
甘龙接过,匆匆拆看,是用丝帛写就的密函,先是惊愕,继而吸一口长气。
陈轸用指背轻敲几案:“老太师,此功如何?”
“兄弟,这块丝帛能否借给老朽使用几日?”
“呵呵呵,太师若有兴趣,轸送给太师就是!”
“这……”甘龙略一思忖,“上卿之物,老朽怎能无故贪求呢?你看这样如何,老朽出金五镒,买下此帛,如何?”
“这……”陈轸故作迟疑。
甘龙提高声音:“十镒!”
陈轸依旧不动声色:“太师喜欢,拿去用就是!”
“不瞒上卿,”甘龙摊开两手,“照理说,事关鞅贼,这点钱远远不够,可老朽府中并无多余的钱,只能出到这个价了!”
“唉,”陈轸轻叹一声,“太师这是不知轸呀!轸虽贫寒,但太师可曾听说轸恋过钱财?”
“上卿误会了,”甘龙把话挑明,“老朽出钱,不只是买下这块丝帛,还想买下这块丝帛的来历。从今日起,它就与兄弟无关了,兄弟是不晓得这桩事体的!”
“若是此说,”陈轸点头允道,“陈轸守口如瓶!”
“谢上卿成全!”甘龙拱手,“还请陈大人说说它的来历!”
“太师若想知晓它的来历,可问轸的驭手陈忠,他当在偏厅!”
甘龙朝外叫道:“来人!”
老家宰进来。
“取足金十镒交给陈大人,另,有请陈大人的驭手陈忠,叫茂儿也来!”
甘龙得函,即扯太傅入宫觐见惠文公。
惠文公盯住密函,眉头越拧越紧。
“君上,”嬴虔急道,“商鞅到了商於,就是虎入山林哪!”
“岂止是虎入山林,”甘龙响应道,“是引狼入室!商於如果姓楚,峣关就是楚国的,峣关之后就是蓝田,蓝田之后就是秦川,除一方城池之外,我几乎无险可守!”
惠文公给他们一个苦笑。
“楚人不是西戎,也不是义渠,是一头灭国无数的大熊啊!”
“敢问太师,”惠文公看向手中丝帛,“这张丝帛是怎么到你手中的呢?”
“君上可问犬子!”
“甘茂?他在哪儿?”
“在宫外恭候!”
惠文公转对内臣:“宣甘茂觐见!”
甘茂趋入,跪叩道:“臣甘茂叩见君上!”
惠文公扬起手中丝帛:“甘茂,你是怎么搞到这个的?”
“臣有一友为商君做事,甚得商君信任!”
“他叫什么?”
“朱佗。”
“朱佗?”惠文公微微点头,对几人道,“诸位爱卿,商君为先君股肱,先君待他不薄,寡人更是拜他为国父,不想他却不思恩泽,暗结楚王,出卖商於,寡人不可容忍!”对甘茂,“甘茂听旨!”
甘茂叩首:“臣候旨!”
“你引大军三万,征讨商於!”
“臣领旨!臣请一人同行!”
“何人?”
“公子嬴疾!”
惠文公略一思忖:“准你所请!”
甘茂、公子疾引领三万秦军直扑峣关,但关门紧闭,守军严阵以待。
甘茂令大军距峣关二里下寨,只身驱车驰到关前,冲城楼大叫:“我是甘茂,请司马将军出来说话!”
司马错站上城头。
甘茂拱手:“司马将军,在下甘茂,奉君上旨意,请求入关!”
司马错朗声应道:“这里是商君封地,商君吩咐闭关,没有商君命令,在下不能为任何人开关!”
“商君为君上所封,商於亦为秦地,君上旨意当大于商君命令!”
“甘将军,理虽如此,但商君特别吩咐,末将不敢擅自做主。待末将禀过商君,再请甘将军入关!”话音落处,司马错转身隐于墙后。
“司马将军且慢!”
司马错重新露头。
“有一个故人与将军说话!”甘茂回头打个口哨。
远处驰来一辆战车,车上站着公子疾。
公子疾驱车前行,与甘茂并驾。
司马错惊愕道:“疾公子?”
公子疾拱手道:“司马兄,嬴疾可与你说句私话吗?”
司马错还礼:“在何处说话?”
“在下请求入关!”
司马错略一思忖:“打开关门,有请公子疾!”
关门开启,公子疾单车入关。
司马错走到关下,将公子疾迎入关府。
公子疾拱手道:“请将军屏退左右!”
司马错摆手,左右退去。
公子疾凝视他:“司马兄,你真的为了商君,连秦国也不要了吗?”
司马错愕然:“公子从何说起?”
“司马兄请看这个!”公子疾掏出景监写给商鞅的复制密函,递过去。
司马错接过,拆看,眉头紧锁,耳边响起商鞅的声音:“……鞅已将毕生交付秦国,于鞅而言,秦国是父母,是妻妾,是子女,是一切,如果换作将军,能舍得这一切吗……鞅不过是暂借那块弹丸之地,休养生息,待君上醒悟……”
良久,司马错放下信函,抬头看向公子疾:“公子,这不可能是真的!”
“司马兄为何这么说?”
“商君对我说,他绝不可能叛秦,他只是针对旧党,他担心旧党废除新法,所以才闭关自守,以观事态!至于楚人,他认为目前不能开战,必须以和为贵!”
“你是不相信这上面写的了?”
“景大人手迹我见过,这不是他写的。”
“是哩,这是抄写。”
“如果有人造假呢?假使有人蓄意陷害商君呢?”
公子疾直盯住他:“你相信在下吗?”
司马错不假思索道:“这还用说,你我多次共事,若是连公子也不相信,在下还能相信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