谂曰:“三十年弄马伎,今日却被驴扑!”
《景德传灯录》卷十页一八一
【白话新唱】
赵州先去见云居道膺,云居说:“你已经年纪一大把了,怎么不去找个住处?”
赵州说:“什么地方可以住?”
云居说:“山前有一古寺地基,整修整修就可以住了。”
赵州说:“你自己住吧!”
然后赵州又去见茱萸和尚,茱萸说:“你年纪一大把了,怎么不去找个地方安住,还到处行脚?”
赵州又问:“什么地方可以住?”
茱萸说:“年纪一大把了,连什么地方可以住也不知道吗?”
赵州叹气说:“真背!三十年骑马遨游,今天居然被驴子踢了一脚!”
【分析与鉴赏】
赵州从谂是一位非常长寿的禅师,他活了一百二十岁。在八十岁以前,他仍然到处行脚,到处拜访同参,之后,才定居在观音院。
他常说:“七岁儿童胜我者,我即问伊;百岁老翁不及我者,我即教他。”
真是一位活到老学到老的老禅师!
《金刚经》说:“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心凡是有所住,就是执著,就是妄念,与佛性睹面不相识。
云居问他年纪一大把了,怎么不找个住处?乃是一语双关,所以赵州回他一句:“要住你自己去住吧!”
而茱萸和尚就毒辣了,直接回他一句:“年纪一大把了,连住处也不知!”
真正可以住的地方,唯有佛性了!而这已属不可言说之境,只能做不能说了。
赵州一语,留个小辫子被逮到,平生只有他作弄人的份,没想到今天被同门师弟先下手为强,只得幽默自嘲了。
即使被驴子踢了一脚,赵州仍不改幽默本色。
香严上树
(香严智闲)一日谓众曰:“如人在千尺悬崖,口衔树枝,脚无所踏,手无所攀,忽有人问如何是西来意,若开口答即丧失身命,若不答又违他所问,当恁么且作么生?”
时有招上座出曰:“上树时即不问,未上树时如何?”
师笑而已。
《景德传灯录》卷十一页一九六
【白话新唱】
有一天,香严智闲对大家说:“如果有一个人爬在树上,如同在千尺悬崖上下不得,他嘴里紧紧咬住树枝,手找不到东西可以攀缘,脚也找不到地方可以踩实。这时候,居然有人问他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如果他开口回答就会摔下一命呜呼,如果不回答,又不能让问话的人满意。这个时侯,你怎么办?”
这时,招上座走出来说:“这个人,既然已经进退两难了,就先不管,请问什么是他没上树以前的样子?”
香严只是笑笑,不再说话。
【分析与鉴赏】
香严杜撰了一个难题,强烈指出,禅是不可说的。纵使有人问,仍然是一开口就摔死了!
可是,如果你不说,别人怎么知道禅是什么?
有人可能会说:“父母生这张嘴巴给我,是要用来享受山珍海味的,没事多嘴干嘛!”
有人可能说:“既然嘴巴不能说,那么我就比手画脚好了!”
有人可能说:“既然不能说,那我放个屁给你嗅好了!”
咦!你别说我胡说八道,我选了这三种脑力激荡的可能策略,分别代表了禅师在回答人们问禅的不同反应模式喔!
还有第四种模式是,但愿众生得离苦,粉身碎骨何足惜!禅师仍然勇敢地开口说法。
当然,以上纯属茶后闲谈。本则公案的重点,在那句“若开口答即丧失身命”一览无遗了!
招上座说:“未上树如何?”这当然是高明了,何必陷入进退两难再思考对策呢?但是,未上树时乃是悟后的境界,众生现在正吊在半空中,你说怎么办呢?
学学香严,笑笑而已!勿多口,一多口,就摔下树了!
原来何曾有树呢?是众生作了梦,梦见自己吊在树上,上下不得罢了!梦醒之后,你可是安睡床上呢!
纯然的爱
(九峰慈慧)一日辞沩山入岭云:“某甲辞违和尚,千里之外不离左右。”
沩山动容曰:“善为。”
《景德传灯录》卷十一页一九九
【白话新唱】
九峰慈慧有一天向沩山灵佑辞行,打算到山中隐修,他说:“我虽然离开了和尚,但是,即使我人远在千里之外,仍然在你左右,不曾离开。”
沩山感动,说:“多加珍重!”
【分析与鉴赏】
让禅师动容的话不太多了,禅师的目光太锐利,人们的心绪、潜伏的意念,一览无遗!世人少有真感情,爱一个人往往出于欲望、自我感、错觉,爱这个字从凡夫俗子口中说出,看在禅师眼底必要大打折扣,甚至质疑:这是爱吗?
爱,如果是一件艺术品,必须先有伟大的艺术家,才会有伟大的艺术品。
唯有真没有烦恼的人,才能真去爱人;否则,所谓的爱,不过是想填平自己隐于内在的缺口罢了。
自己没有问题了,才能拥有纯然的爱的力量。
沩山之所以动容,因他感受到了九峰的话语,有精湛的禅体验,众生一体,自他无别;也有纯粹的关怀敬爱,这是最感人的。
九峰这一入山隐修,师徒可能就终生不再相见了!
禅师的心灵,不受空间距离的束缚,虽千里之外不离左右。
真正爱一个人,就要让他有完全的自由,发挥他的全部潜能。
让弟子去隐修,去独化一方,个个成为铁铮铮大丈夫,这才是大师待弟子之道。而不是留着一群乖乖牌在身边照顾自己,供我使唤,或者一群谀辞如涌的精乖徒儿竟日在耳边灌迷汤。
大师,更要耐得住寂寞,犹如达摩独自面壁。
我是驴子
西睦和尚上堂,有一俗士举手云:“和尚便是一头驴。”
师曰:“老僧被汝骑。”
彼无语,去后三日再来,自言某甲三日前着贼,师拈拄杖趁出。
《景德传灯录》卷十一页二○四
【白话新唱】
西睦和尚走上法堂,有位在家居士就举手说:“和尚!你是一头驴子!”
西睦接话说:“对!我是一头被你骑的驴子!”
这位刀子嘴的居士无话可说,就走了。
三天后,他又来了,说:“唉!我三天前脑筋短路!”
西睦举起拄杖把他赶出去。
【分析与鉴赏】
我读小学的时侯,班上有位俏丽可爱的女同学,姓朱,每次顽皮的男生戏弄她,就叫她:“小猪!小猪!好吃的烤乳猪!”她气得涨红了脸,恨不得把这些臭男生塞进马桶冲掉!看在臭男生眼里,生气的小朱更显艳丽绝伦。
上了大学以后,有一回在台北火车站巧遇,我想起了童年往事,就问她:“现在有人叫你小猪,你还会面红耳赤吗?”
她嗤的一笑,说:“廖阅鹏!我警告你哟,现在只有我的男朋友可以叫我小猪喔,你别乱叫,免得被我那善妒的男朋友狠揍一顿!”
我不禁莞尔,从前被她视为莫大侮辱的称呼,现在变成男朋友专用的腻称,语言是多么千变万化啊!
这则公案,也有几分近似。
从语言层面来看,我是一头驴子,又如何呢!你说我是皇帝、是天公、是古往今来第一伟人,于我何益?你说我是贱人、是白痴、是古今天下第一罪人,又于我何损呢?
从本质来看,诸佛与众生同一佛性,至尊的佛与至微的蝼蚁尚且平等一如,你说我是一只驴子,不但没有丝毫贬损,反而是对禅师的证量莫大赞美哩!
不过,禅师也不贪求圈外人的赞美,空洞无味,既然你说我是驴子,我且顺水推舟,让你骑骑又何妨?
驴子,反而是无心、无为、任运、自然的象征;骑驴,则是有心、有为、造作、人工的象征。
西睦和尚以拄杖赶走俗士,这可不是惩罚呀!禅师也不需要别人对他忏悔,只要对他自己有好处就行了!赶他回去,就是无言之教,要他收拾起那张刀子嘴,回到内心反观自性。
佛祖冤家
(临济义玄)到熊耳塔头,塔主问:“先礼佛先礼祖?”
师曰:“祖佛俱不礼。”
塔主曰:“祖佛与长老有什么冤家?俱不礼!”
师便拂袖而出。
《景德传灯录》卷十二页一二二
【白话新唱】
临济义玄来到熊耳塔,塔主问他:“你要先礼拜佛陀,还是先礼拜祖师?”
临济说:“佛陀、祖师我都不礼拜。”
塔主惊怪说:“佛陀跟祖师,与你有什么冤仇,你竟都不礼拜?”
临济二话不说,拂袖而去。
【分析与鉴赏】
一个人要获得大自在、大自由,就必须扫除心头上一切权威,才能自己当家做主,不受人惑。
佛陀与祖师是值得尊敬的,却不是让人们执著为心头上霸占主位的偶像。
临济曾经激烈表达过:“道流!尔欲得如法见解,但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佛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
在这一片杀声震天中,临济杀死了一切对偶像、权威、亲人的执著,打开绝对自由的心灵。
佛陀、祖师、亲人,不但不是临济的冤家,反而是临济所爱的人。
西洋电影《秘密的世界》中,珊蜜儿说:“我们憎恨我们所爱的人,因为他们是唯一伤得了我们的人。”
所以,临济拿起智慧的寒剑,杀杀杀杀杀!斩尽妄执的情丝,我们才能真正爱我们所爱的人。
无位真人
(临济义玄)一日上堂曰:“汝等诸人赤肉团上有一无位真人,常向汝诸人面门出入,未证据者看看。”
时有僧问:“如何是无位真人?”
师下禅床把住云:“道!道!”
僧拟议,师托开云:“无位真人是什么干屎橛?”便归方丈。
《景德传灯录》卷十二页二一二
【白话新唱】
临济义玄有天走上法堂说:“你们身体中有一无位真人,常常从你们脸上出出入入,如果还没体验的人你们要仔细看啊!”
当时,有僧人就问:“无位真人是什么模样?”
临济走下禅床,一把抓住他说:“你说!你说!”
僧人正准备开口时,临济就把他推开了,说:“无位真人是什么大便!”
说完,回方丈室去了。
【分析与鉴赏】
无位真人是对佛性的创意描述。别忘了!所有的描述都是以指见月!佛性一辞也是勉强说的,佛性一辞不等于佛性。
无位真人,就是真正的我,并没有占据任何位置,无法从空间的坐标来找到它,也不可以靠修行来一阶一阶地逼近它,也无法靠知觉感官来探索它的存在,也不能用语言来描述它。
于是临济以譬喻的形式,说无位真人经常在众人身上出出入入。
僧人问:“什么是无位真人的模样?”
临济唯一能做的是帮助他自己去体验,无法给他任何言语上的答案。
当他抓住僧人逼他开口说话时,临济并不指望僧人说出什么话,他要的是僧人被他逼到思维言语不能到的角落,或有可能虚空粉碎,看见那看不见的无位真人!
不幸的是,僧人仍执拗地想开口说话,正想说话时,无位真人就躲起来了!
是以临济喝道:“无位真人是什么干屎橛!”原本不可说不可思议的无位真人,如果被视为新的偶像、新的灵魂、新的哲学玄辩,不如早点把蒙尘的无位真人丢到马桶冲掉,免得遗臭人间。
遍地行无路
僧到参,师问:“什么处来?”僧云:“浏阳。”
师云:“彼中老宿只对佛法大意道什么?”云:“遍地行无路。”
师云:“老宿实有此语否?”云:“实有。”
师拈拄杖打云:“这念言语汉!”
《景德传灯录》卷十二页二一四
【白话新唱】
有僧人来参访陈尊宿,陈尊宿问他:“你从哪里来?”
“浏阳。”
“那里的老禅师如果人问什么是佛法大意,怎么回答呢?”
“遍地无路可走。”
“老禅师真的有说这句话吗?”
“真的有。”
陈尊宿举起拄杖就打,说:“你这读死书听死话的家伙!该打!”
【分析与鉴赏】
僧人刚刚才引了老禅师体悟深刻的话“遍地行无路”,陈尊宿问他:“实有此语否?”他却立刻说:“有!”这个“有”字,就像照妖镜一般,令他原形毕露。原来脑袋背诵了一堆禅话,却半点也没有消化、吸收、融入自己的血肉中,毕竟只是外来异物!
有一个公案,正是本公案的最佳诠释:
清凉文益曾经问赵州的弟子光孝慧觉说:“听说有人问赵州什么是祖师西来意,赵州回答庭前柏树子?”
光孝慧觉说:“没有。”
清凉文益说:“天下参禅的人都知道赵州曾经说过这个话,怎么你偏偏说没有?”
光孝慧觉说:“先师真的没有说过这个话,你可别毁谤他才好!”
清凉文益因此非常赞叹光孝慧觉,不愧是赵州古佛的门人。
在《金刚经》中,佛陀曾说:“须菩提!汝勿谓如来作是念:‘我当有所说法。’莫作是念,何以故?若人言:‘如来有所说法。’即为谤佛,不能解我所说故。”
若依《金刚经》来定罪,那位僧人是该按“谤老宿罪”来打他几杖!
雪峰古镜
师在雪峰,闻峰垂语云:“人人尽有一面古镜,这个猕猴亦有一面古镜。”
师出问:“历劫无名,和尚为什么立为古镜?”
峰云:“瑕生也。”
师咄曰:“这老和尚,话头也不识!”
峰云:“罪过,老僧住持事多。”
《景德传灯录》卷十二页二二三
【白话新唱】
三圣慧然在雪峰义存的道场,听见他说:“每个人都有一面古镜,连猕猴也有一面古镜。”
三圣就走出来问他:“佛性是不可说的,和尚为什么说成是一面古镜呢?”
雪峰说:“因为这面古镜脏了呀!”
三圣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