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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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志怪传奇小说(8)

在艺术上,这时期的传奇作品也取得了新的进步。首先,它更注重人物形象的刻画,塑造了一些生动的富有典型意义的正反人物形象,如杜十娘、楚人夫妇、冯小青、顾思思、张灵、桂迁、贾似道等,而且都富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在手法上十分注意细节描写和心理描写,在情节结构上也更为严整曲折。在表现形式上,已基本上抛弃了散漫拖沓的韵散相间的格局,代之而起的是朴素平实的散文形式,这种形式一直持续到传奇小说的历史终结为止。总之,明末清初传奇小说为《聊斋志异》的出现奠定了基础。

此外,明末清初传奇小说对白话小说和戏剧文学还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夂见《鲁迅全集》第八卷,第170页。版本同前。为拟话本和戏剧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人物形象。白话小说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转运汉巧遇洞庭红》、《叠居奇程客得助》、《桂员外穷途忏悔》,戏剧作品如《因缘梦》、《百宝箱》、《合香衫夂《疗妒羹》、《巧联缘》等等,都从这时期的传奇中汲取了有益的营养。

(第五节)《聊斋志异》

一、作者的生平和创作

《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1640—1715),字留仙,别号柳泉居士,山东淄川(今淄博市)蒲家庄人。他出生于一个渐趋没落的书香之家,父亲蒲盘只是个童生,因家贫而弃儒从商。蒲松龄从小热衷功名,十九岁参加科举考试,在县、府、道考了三个第一,名扬乡里,但乡试却屡试不中,到五十多岁还未考取功名。直到七十二岁才援例出贡,补了个岁贡生,四年后便去世了。蒲松龄一生穷愁潦倒,在他三十一岁那年,曾应朋友孙蕙之请,到江苏省宝应县作了一年的幕僚,使他亲身体验到了官场的生活,次年便辞回乡里。他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居住在淄博和济南,“五十年以舌耕度日”,直到七十岁才撤帐归家。

蒲松龄坎坷的一生和特殊的生活经历,使他有可能广泛接触社会各阶层人物,上至官僚缙绅、举子名士,下至农夫村妇、婢妾娼妓、赌徒恶棍、僧道术士等。这种丰富的生活阅历对他写作《聊斋志异》无疑有重大的影响,而科场的失意和生活的贫困,更使他在思想上对科举制度的腐朽、封建政治黑暗有深刻的认识和体会。在《与韩刺史樾依书》中,他慨然长叹:“仕途黑暗,公道不彰,非袖金输璧,不能自达于圣明,真令人愤气填胸,欲望望然哭向南山而去。”同时,蒲松龄生活上的困境使他和广大农民的命运有共同之处,因此农民的灾难和痛苦能激起他广泛的共鸣,他敢于把批判的笔触指向封建官吏:“雨不落,秋无禾;无禾犹可,征输奈何?吏到门,怒且呵。宁鬻子,无风波。”(《官民谣》)“公庭亦有严明宰,短绠惟将曳饿人。”(《离乱》)他常“感于民情,则怆恻欲泣,利于害非所计及也”(《与韩刺史樾依书》这种憎恶社会黑暗,同情下层人民的思想感情,反映了蒲松龄世界观中进步的一面。

由于阶级立场、封建思想与生活道路的影响,蒲松龄的思想中也有他的局限。如他同情人民疾苦,却反对农民革命;他痛恨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但对最高统治者却存有幻想。此外,封建迷信的宿命论和因果报应思想,以及陈腐的封建道德观念,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的创作。

蒲松龄一生著述颇多,除《聊斋志异》外,还有诗、文、词、赋、戏曲、俚曲和一些杂著。1962年中华书局出版的《蒲松龄集》收集较为完备。长篇白话小说《醒世姻缘传》很可能也是他的作品。而《聊斋志异》则是他的代表作。作者大约从二十岁左右开始创作,到四十岁左右完成,以后又几经修改、增补,可以说是他毕生心血的结晶《聊斋志异》是在广泛采集民间传说、野史佚闻的基础上,又经过艺术加工再创造而成。作者在《聊斋志异》自序中说:“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闻则命笔,遂以成篇。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邮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积益伙。”又说:“集腋为裘,妄续幽明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这说明作者的创作态度是十分严肃的,它抒发了作者的孤愤,寄托了作者对生活的理想。

《聊斋志异》现存的版本主要有:手稿本,仅存上半部;乾隆十六年(觀)铸雪斋抄本;乾隆三十一年青柯亭刻本;1962年中华书局出版的会校会注会评本采录最为完备,共收作品四百九十一篇。

近五百篇作品的《聊斋志异》,在体裁上并不一致。一类近于笔记小说,篇幅短小,记述简要;一类近似杂录,写作者亲身见闻的一些奇闻异事,具有素描、特写的性质。大部分作品则是具有完整的故事、曲折的情节、鲜明的人物形象的短篇小说。鲁迅先生赞誉的“用传奇法而以志怪”指的就是这一类小说。

二、歌颂自由幸福的爱情婚姻

描写爱情主题的作品,在全书中数量最多。作者出于对遭受封建礼教压迫的青年男女的同情,在作品中赞颂了青年男女对婚姻幸福生活的热烈追求,抨击了封建婚姻制度,体现了强烈的反封建礼教的精神。

首先,作者在作品中肯定了为封建礼教所不容的“情”的力量。封建礼教的核心是“存天理,灭人欲”,而作者却有意识地把“情”作为“礼”的对立面来加以颂扬,把这种属于“人欲”的“情”,写成是争取婚姻幸福的巨大力量。它可以超越时空的限制,可以不受生死荣辱的束缚,只要有这种至情,就能金石为开,就能冲决一切阻碍而获得婚姻幸福。比如,《连城》中的连城与乔生互相倾爱,两意缠绵,他们为了爱情,不惜割却心头肉,不惜以死来反抗封建恶势力的阻挠破坏,他们爱情的力量又可以战胜死神,死而复生,终于在人间获得美满的婚姻。《阿宝》中的孙子楚,为了获得富商女阿宝的爰情,先是仅为阿宝一句戏言而砍断自己的枝指,虽痛楚欲死也决不犹豫后悔。后又相思成疾,于奄奄一息之际,魂附鹦鹉,飞向阿宝身边,左右不离,终以痴情感动了原不属意于他的阿宝,并结为生死夫妻。《竹青》中的男子鱼容,与曾经患难相爱的神女竹青南北分离之后,每一思念竹青,只要披上竹青送给他的黑衣,就能举翅蓝天,飞越千山万水来到竹青身旁。这类富有浪漫色彩的描写,以丰富的想像、诗意的夸张,突出了情的巨大力量,充分肯定了情在男女婚姻中的合理性,批判和否定了“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教条。

在颂扬爱情的巨大力量和它的合理性的同时,作者还从“人生所重者知己”的观点出发,强调了爱情应以双方的志趣相投、互相尊重、患难相扶为基础。如《瑞云》、《乔女》、《白秋练》、《连琐》、《晚霞》等,都表达了作者的这种进步的爱情观。瑞云身为名妓,不以贺生贫穷为念,两人心心相照,彼此倾慕,而当瑞云由美变丑,沦为贱奴时,贺生毫不改变初衷,坦然与她结为夫妇。乔女为报孟生知已之爱,以寡妇之身,不顾世俗非议,不避嫌疑,于孟生死后,尽心竭力为孟生抚养遗孤,对孟家财产一毫莫取。白秋练窃听慕生吟诵的诗篇后,摇情动性,想念至于废眠绝食,并通过母亲,主动向慕生求婚。对诗歌的共同爱好,使他们获得理想的爱情。连琐和杨生都喜欢吟诗、下棋、弹琵琶,共同的爱好把他们吸引到一起,“剪烛西窗,如得良友”,并逐渐由友谊生发出爱情。晚霞和阿端之恋,也是以共同的志趣和各自娴熟的舞蹈艺术作为爱情的基础。这些痴情的青年男女,都把真挚的爱情建立在共同的志趣、爱好和彼此敬慕、相互了解的基础上,并不惜为追求或维护这种爱情而拼死斗争。这是在爱情婚姻问题上的民主主义思想的体现,它更多地反映了被压迫阶级和市民阶层的婚姻观念和婚姻理想,它与传统的“郎才女貌”的爱情描写相比,无疑是一个重大的进步。

在描写爱情婚姻题材的作品中,作者还塑造了许多聪明美丽、热情纯真、不为封建礼教所束缚的女子形象,她们爱憎分明,对美好的事物有着热烈的向往和追求。《婴宁》中的婴宁,天真浪漫,憨直坦率,无视“不苟言笑”的闺训,嗜花爱笑,不论是在家长或陌生男子面前,乃至在庄重的婚礼上,她也笑个不停。她虽娇憨天真,但在爱情问题上却是严肃认真的,当西邻子对她心怀不善时,她就给他以严厉的惩处。《小翠》中的小翠,憨跳贪玩,不顾长幼尊卑的名分,把丈夫的脸涂成花面,把球儿踢到公公的头上,甚至还把痴呆的丈夫打扮成皇帝模样。《狐谐》中的狐娘子,风趣诙谐,经常在男宾席上高谈雅谑,并善于在谈笑中揶揄那些心术不正的轻薄者。作者对这些女性天真纯洁、自由奔放性格的热情赞美,无疑是对束约妇女心性行为的封建礼教的鄙弃。

历来封建闺范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蒲松龄却反其道而行之。在他笔下,出现了许多才华横溢、有胆有识的女性。这些女子,不仅在追求婚姻幸福的过程中大胆主动,在婚后也具有自立精神,而绝不成为夫权统治的奴隶。如《黄英》中的黄英,独自经家理业,使得家道兴旺,资财丰盈。《蕙芳》中的蕙芳,《云萝公主》中的云萝公主,不仅在择婚过程中是主动的,婚后也不依赖于丈夫生活,倒是丈夫靠她们的同情帮助,才过上好日子。《颜氏》中的颜氏,有胆有识,满腹经纶,羞于见丈夫屡试不第,男装赴考,竟连连高中,官场十年,政绩卓著。《仇大娘》中的仇大娘,在家道败落、恶人相欺的逆境中,以惊人的谋略和魄力重振门户。她对外不怕豪强,遇事挺身而出;对内“养母教弟”,持家井然有序,处理问题又周到精细,通情达理。对这些有品德、有才能、有作为的女性,作者总是极力赞扬。这一切都说明了蒲松龄在这个问题上所表现出来的婚姻观、妇女观是进步的,它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市民阶层妇女的个性解放的要求。

蒲松龄在爱情婚姻问题上反封建的民主思想是值得我们充分肯定的,但由于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蒲松龄的思想不可能完全超越封建思想体系的范畴,这就决定了他对封建婚姻制度的批判是不可能彻底的,他在婚姻观和妇女观上存在一定的局限。首先,他在部分作品中,肯定和美化了封建的一夫多妻制。比如《莲香》中的桑生与李氏、莲香;《陈云栖》中的真毓生与云栖、云眠;《小谢》中的陶望之与秋容、小谢,都是一夫二妻。作者对这种现象绘声绘色、津津乐道,甚至情不自禁地赞叹:“绝世佳人,求一而难得之,何遽得两哉?”(《小谢》)而对一夫多妻所造成的妻妾间的矛盾,作者十分强调做妾的要对正妻俯首帖耳,逆来顺受,在《妾击贼》中,他把一个武艺超群、才干非凡,而任从正妻打骂的女子作为正面典型而大加赞扬,就是一个突出的例子。其次,在部分作品中,用宿命论的观点来解释婚姻现象,蒲松龄虽然看到了封建婚姻给青年男女带来万千不幸,但到底如何才能使他们解除痛苦和获得幸福,他有时又感到茫然,因此思想上常常会陷入婚姻命定的泥坑,从而影响了他的小说创作。像《柳生》、《钟生》、《伍秋月》等作品都表露了作者这种落后的思想。第三,在少数作品中,作者还在一定程度上宣扬了封建的片面的贞操观点,如在《耿十八》中,作者主张无论怎样穷,寡妇都应守节;《金生色》中则写一个新寡的妇女因不贞而遭到可悲的下场;另外,在《土偶》中,作者则肯定了王氏在丈夫死后矢不复嫁的行动。当然这类作品为数较少,但毕竟反映了作者婚姻观中的消极面,这也是作者反封建不彻底的地方。

三、暴露科举制度的弊端

蒲松龄一生失意于科场,本身就是一个科举制度的牺牲者,因此他对科举制度的腐朽性有极其深刻的切身感受。在《聊斋志异》中,他以沉痛犀利的笔触,通过对知识分子精神面貌的剖析和对考试弊端的揭露,批判和暴露了科举制度埋没人才和摧残人才的罪恶。

首先,作者饱含感情塑造了一批有真才实学而屡试不中、“困于名场”的知识分子形象,通过他们在沦落中挣扎的苦难生涯,揭示了科举制度压抑和摧残人才的本质。《叶生》中的叶生,《素秋》中的俞恂九,《褚生》中的褚生,《于去恶》中的方子晋,皆属于此类。他们贫而好学,才华出众,然而作为科举制度的牺牲品,他们科场失意的命运几乎是一致的。以叶生为例,他“文章辞赋,冠绝当时”,可连个秀才都未考中,屡试不中,困顿而死。死后,他托身鬼魂,把自己的学问转授给知己的后代,发愿要通过学生的中举,显露自己的才学,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也”。褚生也是郁郁而终,他的才华只能在死后通过好友显灵,为之代笔的折光中得以显现。很显然,在这些落拓士子身上,饱含着作者对自己一生沦落的悲愤。

作者认为,科举制度之所以埋没人才,主要是由于考官营私舞弊、不学无术。《考弊司》、《阿宝》、《神女》、《素秋》等篇都暗示了科举考试的贿赂公行。在《考弊司》中,作者把管辖秀才的考弊司隐喻为肮脏的妓院,司主名叫“虚肚鬼王”,秀才初见,必须割下髀肉一块,作为“例见钱”,这显然是用阴间的野蛮来嘲讽人间主考官的贪婪。而《贾奉雉》、《司文郎》、《于去恶》、《三生》等篇,则鞭挞了考官的不学无术,“黜佳才而进凡庸”。《贾奉雉》中“才名冠一时”的贾奉雉,屡试不第,后来听人劝告,将一些差劣之句连缀成章,以应试卷,竟得考官赏识,高中经魁。《司文郎》写一个瞎眼和尚能用鼻子嗅出文章的好坏,但考试结果正好与他所嗅相反。和尚闻知后,叹息说:“仆虽盲于目,而不盲于鼻;帘中人并鼻盲矣。”嘲讽尤为激烈。《三生》写数以千万计的落第士子在阴司聚众告状,要挖掉试官的双眼,表现了作者对有眼无珠的考官的深恶痛绝。

蒲松龄对那些利欲熏心、热衷功名、精神空虚的名利之徒也进行了辛辣的嘲讽。如《王子安》、《续黄粱》、《苗生》等篇。《王子安》写屡试不中的王子安,盼中举心切,一日醉梦中出现了报马临门的盛况,不仅连中进士,而且殿试翰林。他“自念不可不出耀乡里”,便大呼长班,长班稍稍来迟,就要进行惩罚,醒来始知是受了狐狸的戏弄。《续黄粱》也是写曾孝廉在梦中作了宰相,便即刻倒行逆施,荒淫无度……醒来竟是南柯一梦。作者通过王子安、曾孝廉这类士子形象,深刻地批判了在科举制度下培养出来的封建士子的丑恶灵魂。

在《聊斋志异》中,作者还揭示了促成封建士子神魂颠倒、热衷功名的社会因素,即科举制度所造成的恶浊的社会风气。《胡四娘》篇写胡四娘嫁给穷书生程孝思,程生应试不第,寄人篱下时,四娘备受家中姐妹的奚落和冷遇。而当程生一日“高捷南宫”,四娘顿时也身价百倍,“申贺者,捉坐者,寒暄者,喧杂满屋。耳有听,听四娘;目有视,视四娘;口有道,道四娘也。”中举前后两种完全相反的人情世态,形象地说明了科举制度是怎样毒化了社会风气。作者在另一篇小说《罗刹海市》中,把这种庸俗的世风斥为“花面逢迎,人情如鬼”,表示了作者对世态炎凉的极大愤慨。

四、揭露封建社会的黑暗和腐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