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流河以南的辽阔草原上有泽部,泽部有一名少女,名唤寻雨。她在大旱的最后一天,准确地做出了当夜降雨的预言,不过那已湮没于历史,再无人得知。
暖风席卷过草海,绿色的矮浪此起彼伏。旷野的尽头,终于出现连绵石山,这是一片陌生的区域,或许时刻潜伏着危险。
襄垣只跟着死亡走,他在寻找游魂,或是即将产生游魂的地方。部族交战是最好的情况,他不用动手,只需检视尸体们生前的武器,以验证他“灵魂武器说”的假设。
但这里看上去没有交战的迹象,或许石山缝隙中住着不少人?
陵梓则是盲目的,他只跟着襄垣走。
石山峡谷的入口处有一个集市,仿佛十分热闹。
襄垣上前打探消息。
“我用这种贝壳换干肉。”陵梓四处翻检,从腰包里掏出一枚闪闪发光的晶贝。
数名妇人凑上前好奇地端详:“这是什么?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襄垣不安道:“陵梓,我不吃饭,喝水就够了,你只要把自己的肚子填饱。”
陵梓点头,在摊子前取出自己带来的一些矿石——金、铜以及安邑深山产出的水晶。
而在集市中闲逛的襄垣发现了什么,他躬身从一堆物件中拾起一块黑色的原矿,石中隐约带着赤色的纹路,寥寥几丝赤红细纹,闪烁着摄人心智的光芒。
“这是什么矿?不像是铸冶用的。”
一名妇人说:“随葬用的,一种炼祭器的灵石。”
“你在撒谎。”襄垣冷冷道。
说到辨矿、选矿、冶矿之术,神州诸部无一比得上安邑,而安邑族人则无一比得上襄垣。
妇人丝毫不因襄垣的无礼而动怒,她接过矿石,笑着说:“年轻人,你经历过亲人、爱人、朋友的死亡吗?”
“当他们死后,假设魂魄散于天地,或进入轮回井去投胎,不就再也见不着了?这叫‘引魂矿’,可作灵魂的栖身之所。”
不远处陵梓听到这对话,笑道:“没有人能永远不去轮回井投胎,魂魄转生是世间最重要的法则之一。”
妇人又说:“去是要去的,小伙子们,寿数这回事谁也说不准,你俩看上去是好友,谁先死了,灵魂住在引魂矿里,等另一位走到生命的尽头,再一起去轮回,不也很好吗?”
襄垣反倒被勾起了兴趣,并非想到陵梓与自己先死后死的无聊问题,而是对这所谓“引魂矿”的作用产生了疑问。
“从何处得来?”襄垣取出一把自己铸造的小匕首,“我拿这个和你换。”
“我们的祖先,世代居住在后头的这座山上。”妇人朝远方一指,荒芜的岩山与连绵的青山被峡谷切成泾渭分明的两半。
“传说泽部青山不因大旱荒芜,就是祖先保佑的缘故。祖先们死后,灵魂留在山里好几百年了……”妇人接过襄垣的青铜匕首,翻来覆去地看。在一切都需要自给自足的时代,一把利器的好处自不用说,它能剥皮,切木,极大地节省了劳动时间。
襄垣问:“所以?”
“几年前,商羊大人经过我们的部落,他感觉到这座山里有一个魂魄居住的地方,据说是始神死后,留在大地上的一滴神血结成凝晶。后来我们遵循他的指引,挖开山脉,就发现了这些矿石。”
襄垣点头,掂了掂这块矿石:“能提炼不?提炼工艺是将里面的赤纹取出来?”
这问题超出了妇人所知,她只得茫然摇头,襄垣又说:“还有多少这样的矿,都换给我。你需要什么?”
襄垣正想把身上的东西都翻出来,换这种稀奇的能让魂魄“住进去”的矿石,妇人却迟疑地看了远处木棚一眼,摆手道:“我们族的祭司不让把矿石拿出来换,你可千万别对人说。”
她的摊上摆着简陋的手工制品,再没有多的矿石了,显然此物也比较稀有。而把矿石换成匕首后,她便急急忙忙收摊,仿佛生怕襄垣反悔。
襄垣敏锐地发现了她目光所向之处,遂不再多问,转身前往木棚。
木棚外蒙着一块布,布上是一个奇怪的符号。
相似的符号他曾在神农的药囊上见过,神祇们有自己的象征符文,神农的标志犹如一片叶子。
而这木棚外的图案,像两片升腾的烟,簇拥着一道痕迹。
襄垣揭开布帘,走进棚里。
一名少女看上去是这里的祭司,她长得眉清目秀,五官小巧精致,皮肤白皙,双眼带着若有若无的亲切笑意,正在摆放手里的算筹与龟甲。
少女低声道:“陌生人,你从北方来?”
襄垣眯起眼打量她,片刻后说:“是的,你是祭司?”
他注意到少女面前的木桌旁,有块布,蒙住了仿佛是石头的一物。布下隐约透出白色光芒,直觉告诉他,那也许和引魂矿有关。
襄垣掏出一枚青黑色的珠子,放在桌前:“我用这东西作为报酬,询问你一些问题。”
少女依旧不抬头:“灵力很强大,是鱼妇的眼珠?怎么得来的?”
襄垣在她面前坐下:“战利品。”
少女柔和地笑了笑:“很贵重的东西呢!”
襄垣不悦地蹙眉,觉得这女人的话太多了,岔开话题问:“最近这里有战争吗?”
“人心贪念不泯,世上随处都有战争。”少女摆好算筹,抬起头,终于对上襄垣的目光。
“我叫寻雨。”少女一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襄垣不答,闭上双眼,似乎在倾听四周的动静,缓缓道:“测算一下什么时候这附近方圆百里会有死人吧。”
寻雨柔声说:“我们信奉商羊大人,商羊主雨,不测生死。想问生死,你应朝北边去,乌海边住着阎罗子民,他们知道轮回与转生的秘辛。”
襄垣看着寻雨,似乎想从她眼中看出些什么来,末了又问:“什么时候下雨?”
寻雨淡淡道:“很明显,你根本不关心这个。”
“不,挺关心的,天不降雨,地下大旱,部族间为争夺水源而战,就会有死人。”
寻雨收起算筹,蹙眉打量面前这名异乡人:“我如果说今天晚上就下雨,你会相信吗?”
襄垣不动声色道:“你比我部族中的祭司更没用。有时我在想,你们这些祭司,上达天听、下解族危的能力,是不是都是装的。”
寻雨笑了起来:“我可不是祭司,嗯……学艺不精,见笑了,祭司是我妈妈。我只是替她在集市里解答一些人的疑问而已。”
襄垣的激将法收不到成效,遂改了话头:“这里只有你们一个部落?听说,有一种比较特殊的矿,分布在附近的山上。”
寻雨眼中闪过一丝警觉之色:“不,住了两个部落,一个是我们泽部,信奉雨神商羊大人;另一个部落是西北边的荒山部,他们信奉后土大人。”
“最近有传闻,荒山部刑天族等得不耐烦了,打算过来讨水,他们是群没脑子的家伙……异乡人,你身上有很强烈的死气。我能帮助你吗?”
她轻轻避开了襄垣的后一个问题,却以充满期待的语气表现出对襄垣的关心,令他无法再追问下去。
襄垣从寻雨的眸子里发现了与安邑人不一样的神采,她的一言一行都带着善意,仿佛把每一个人当成多年不见的朋友。
“你给每一个人卜卦都说这么多?”襄垣的话像在讥讽,眼中却不再是冷漠的神色。他心里想着要怎么把话题绕回去,从她口中套点实际的消息……果然有奇特的矿脉?看来还不能对外人提起。
寻雨笑了笑:“未必,你不是寻常人,我知道的。”
“从何得知?”
寻雨优雅地拈起襄垣的报酬:“因为你能杀死鱼妇。”
襄垣道:“那会儿我没有参与战斗,是我哥给我的战利品。”
寻雨轻轻地说:“你知道吗?鱼妇住在长流河的上游,这种妖兽非常危险,她会在月圆的夜晚浮出水面,在月光下尖声歌唱,听到她歌声的人将逐渐失去意识,走进水中,被她卷进水底……但是据说,她在求偶时唱的歌才最动听,所以鱼妇的眼珠也被许多人当做最珍贵的定情信物。”
讲到此处,寻雨的脸略不自在地染了点红晕,当然她明白襄垣并不是那个意思。她定了定神,要再开口,棚外却传来混乱的高声喊叫。
襄垣立即起身,警觉地抽刀,拔刀拦在棚子入口处,背对寻雨。
寻雨道:“外面怎么了?!”
喊声越来越杂乱,一道巨大的灰影掠过棚顶,正午的日光一瞬间暗了下来,襄垣与寻雨一同抬头。
“襄垣!快出来!”
棚外传来陵梓的呼喊,襄垣撩开帘布,跑到集市中央。
石沟里的集市上已聚集了不少泽部的女人,个个高声尖叫,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向天顶,是时只见一条堪比山峦、近里长的青色巨蛇掠过长空,斜斜栽向大地。
“那是……”襄垣仰头喃喃道。
“是龙!”陵梓惊道。
当即有人跪下,虔诚朝向天空喃喃祷祝。
那条龙却感觉不到地面上的呼唤与朝拜,它的高度越来越低,几乎贴着他们的头顶擦过,一道冰冷的水汽划过,空气为之一清,龙首撞上岩山内的峡谷,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大地猛地一震,四周安静下去。
跪在地上的女人们陆续起身,惊疑不定地望向峡谷的最深处。
哗啦啦的碎石声响,石桥断裂,从高处坠下,激起的烟尘在峡谷内外弥漫开来。
“那是头龙?怎么会从天上摔了下来?”
陵梓茫然摇头。
襄垣道:“你换完食物了吗?过去看看!”
陵梓把一个布袋负在背上,追在襄垣身后进入山谷。
“那里是荒山部的地界了。”寻雨跟了过来。
陵梓回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哥们儿,她是谁?”
“不认识的。”
“可是她手里拿的是你的……”
“别啰唆!走!”
“你们不能……等等!”寻雨喊着,但是无人应她。
襄垣进入山谷,为眼前所见感到震惊。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庞然大物,就连陵梓也惊愕得半天合不拢嘴。
“这就是龙?”襄垣低声问。
是时局势再变,一群人吵吵嚷嚷,从高处跳下。
“应该是……我也没见过,那些人是……”
“马上躲起来!”寻雨揪着襄垣的衣服,把他拖到石林中的一根柱子后。
青色的龙在地上翻滚,仿佛痛苦不堪,龙角先前在峭壁上一撞,已断成两截。
襄垣刚在石柱后躲好,便有一群人“嗬嗬”叫着,手执岩石长矛,从山的两侧冲了下来。
突然出现的这些人没有头,他们仿佛只有男性,乳头幻化为双眼,肚脐眼处裂开血盆大口,满嘴森森獠牙。
陵梓傻眼了,神色一瞬间变得极为古怪,夸张地做了个“噗”的表情,显是被那群无头人逗的。
襄垣打了个手势,示意另一根石柱后的陵梓别笑出声。
“那是刑天族。”襄垣低声道,“别小看他们!他们没有头,也没有脑子,蠢得很,但非常好战,只砍下他们的手脚是不会死的,极难对付……”
寻雨插口道:“你也知道他们?”
襄垣眉毛动了动:“当然,我曾经见过西北昆仑山下的刑天族人,还被他们抓起来过一次。”
寻雨点头:“几十年前有一个刑天族的分支,迁徙到荒岩山上来了……你想做什么?别出去!”
襄垣闪身一掠,躲到陵梓藏身的石柱后,二人一同朝外望去。
“噗哈哈哈……他们在做什么?笑死我了!”陵梓看到刑天族人手舞足蹈,围着青鳞巨龙跳起不知名的滑稽祭祀舞蹈,当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襄垣揪着陵梓衣领把他晃了晃,低声问:“陵梓,那头龙死了?”
陵梓好半晌才缓过来:“有可能……说不定还是条应龙,因为传说应龙死前都要飞向不周山的龙冢……迎接死亡。那倒霉的龙多半是飞到一半没力气了……襄垣?”
襄垣知道陵梓从前也是祭司,了解的远古传说不比其他人少,既这么说,多半便是最符合常理的推测,他心中一动,问:“有什么办法接近它?”
陵梓蹙眉道:“人太多了,等少点,我想想办法。”
一名腰间挂着碎兽牙链,下身穿金线蓝麻布裙的无头人从岩石上辗转跃下,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通话,将祭杖狠狠插入土中。
无头人纷纷上前,各执绳索将应龙捆缚起来,拴在石前。
那祭司咕噜噜地发出一串音节,显是吩咐部下们看好它,随后他转身离开。
“他想用这头龙祈雨。”陵梓道,“你看他的祭杖。”
襄垣循陵梓所指之处望去,无头人的祭杖有一团蓝光忽明忽暗,青色应龙微一挣扎,却动弹不得,像被祭杖持续汲取着所剩不多的生命力。
“陵梓,帮我个忙,把这些人弄走。在这头龙临死前,我要作一个尝试。”
陵梓点了点头,知道这种强大的生灵魂魄一旦释放,都会有惊天动地的效果,多半襄垣要用它炼器。
陵梓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盐,翻掌一张,朝掌心吹了口气。
此时围在龙周遭的无头人张着肚脐眼上的大嘴,口水滴答落地,个个直愣愣朝向青龙。
龙厌恶地闭上双眼。无头人呱啦啦地彼此交流数句,聚集在峡谷边缘,有人生了一堆火,就着火堆开始烤肉。
那把盐离开陵梓掌中,化做飘扬的飞絮,继而散于空中,只见暗淡的黑点萦绕着扑向火堆。
插在龙头面前的祭杖光芒不住起伏,把毒盐吸扯过去。
寻雨目中带着笑意,掐了个指诀一撒手,将毒盐的光点推得偏离位置,没入无头人围着的火焰中。
陵梓笑道:“那女孩也是祭司?”
襄垣示意陵梓噤声,他紧张极了。只见那群愚蠢的无头人呆呆不觉,取了火上烤肉便吃,片刻后纷纷跑开,哇啦哇啦地开始呕吐。
“这下呕起来可方便了!”陵梓笑得站不稳,“嘴巴就开在肚子上,哈哈哈——”
襄垣实在受不了陵梓的笑话,待得刑天部族的看守者都跑光后,他才从石林中现身,缓缓走向应龙。
小山般的龙躯缓慢起伏,似是濒死前的喘息。
襄垣抽出短刀,将祭杖砍为两截,蓝光止息。应龙微一顿,仿佛松了口气。
“该怎么杀死它?”襄垣问。
陵梓与寻雨随后跟来,应龙已奄奄一息。
“听说逆鳞下面,是它的心脏。”陵梓试探着靠近一步,以刀揭开应龙脖颈下的一片靛青龙鳞,那处有层暗红色的肉膜,正在微微起伏。
襄垣道:“我来。”他接过刀。
“别!为什么要杀它?!”寻雨茫然问,“你们在寻找什么?”
襄垣不悦地蹙眉,这女人实在是太麻烦了。
襄垣以刀抵向应龙心脏,使力。
应龙的眼皮微一动。
襄垣猛地停了动作,急促呼吸数下后,欲再使力,寻雨上前握着他持刀的手。
襄垣粗鲁地说:“别插手!”他推开寻雨,深吸一口气,正要结果应龙性命时,它忽然睁开了双眼,银色的巨眼凝视襄垣,仿佛要看透他的内心。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襄垣便无法再刺进去半分了。他自小连人都没杀过,更何况这等巨物?
寻雨松了口气:“有水吗?给它喝口。”
陵梓颇有点想不明白,征询地看看襄垣,又看向寻雨,最后把水袋取下,交到她手里。
寻雨虔诚地跪在应龙面前,把水从它的牙缝边灌了进去,又从腰包里掏出几片树叶,放进它嘴里。
襄垣收了刀,神色迟疑,问:“它还能活多久?”
寻雨难过地摇头,顺手抚过应龙覆着厚硬鳞片的眼皮,刹那间横亘山谷的应龙身上泛起靛青光芒,身形疾速缩小下去。
光芒闪现,顷刻间应龙消失,地面躺着的,唯剩一名全身赤裸、肌肉线条优美的年轻男子。
应龙化人,陵梓与襄垣俱是头次亲眼得见。那男子在地上趴着,艰难地咳出一口血。
“蝼蚁之躯……”男子低声说,他满头白发如飞雪,堪堪支起身子,寻雨忙上前去扶,却被狠狠推开。
男子深深喘息,奋力一掌虚按,发出震撼深谷的龙吟,这下彻底惊动了山谷两侧的刑天族人,只见山涧石洞中的无头人嗬嗬大喊,争相跃进谷中。
陵梓马上拉着襄垣再次躲起,那男子试图奔逃,奈何刑天族人已包围上来,寻雨既怒且急地飞快吐出一串音节,手里握着一物向前平举。
“那是什么?”襄垣闪身在岩石的掩护后。
刑天族人似乎有些忌惮寻雨手中的法器,个个退开,转而前去抓捕男子。
“他在求救。”陵梓凝神道,“听声音像是……”
“救他!”襄垣紧张地问,“别让旁的龙来,能救吗?”
“说不准,这处哪会有龙,我尽力试试。”
陵梓将襄垣护在身后,双手略分,一手握拳,一手并掌,低声念颂起远古时代的咒文。一团黑云在峡谷高处缓慢旋转,狂风刮了起来,登时地面飞沙走石,无头人迎风大吼,睁不开胸前的怪眼。
啪的一声,第一道微弱的雷电落地,溅起岩沙四射。
寻雨喊道:“没用的!你们先走!我留下来掩护!”
襄垣道:“你懂什么?土生金,此处百里岩山,土相极盛,水相弱,金雷生。”
寻雨却说:“不用,我有克制他们的……”
陵梓不给寻雨机会,下一刻,又一道雷霆落下,这一次的威势增强,足足是先前闪电的数倍,轰一声落地,劈出焦黑深坑。
雷电一道接一道,每一道都势若炸空电箭,后者愈发强于前者。刑天族人个个恐惧大喊,仓皇逃窜回洞内躲避。
陵梓身形稳若磐石,口中默念祭文的速度加快,音节已模糊难以辨认,两次闪电间的间隔越来越短,到得最后,天地间到处是耀眼的白光与神雷交错相缠!
雷电炸得半个山峰粉碎崩毁,乱石四射。
峡谷内已成电光汪洋,襄垣觑准两次闪电间隔之时,一个箭步冲向空地中央,肩扛那男子手臂,架住他四处闪躲,逃回岩山内。
“走!”陵梓手印一撒,倾盆炸雷从天顶轰一声落下,头顶巨石滚落,发出巨响填进了山谷。
午后烈日西行,寸草不生的岩山中,男子被放在一块石边,精疲力竭地吁了口气。寻雨从布囊中取出一袭宽麻,让他围在腰间。
“喝点水。”寻雨又拿了水袋给他。
“你这女人怎么这么麻烦?”陵梓笑着斥道,“一路跟着,没有你自己的事做吗?”
寻雨抿唇不答,男子勉强喝下几口水,伏在一旁喘气。
寻雨道:“他们马上要追来了。”
襄垣问:“谁?”
寻雨答:“刑天族的人,这一族不知畏惧,也不知好歹,定会派人追杀我们。”
襄垣略扬眉:“我们?听我一言,你且回去罢,余下的事交给我。”
寻雨看向那虚弱的男人:“你要将他带到何处去?他是应龙。应龙大人,该如何称呼您?”
“擎渊。”那男子低低道。
寻雨有些焦急:“他病得很严重,得送他到泽部治病……”
擎渊推开女孩起身,陵梓忙扶住他。襄垣问:“你怎会从天上摔下来?”
擎渊沉声道:“我寿数已尽,欲归不周山龙冢……让路!”
襄垣不为所动:“你这副模样,连荒岩山都走不出去。”
擎渊又咳出一口血,勉勉强强站起身来。襄垣抽出腰刀:“我送你上路吧。”
“别碰他!”寻雨叫道,“你太残忍了!”
襄垣冷冷道:“比起死在山脚下,龙躯腐烂生蛆,供无知愚民肢解亵弄,你更愿意哪一种?”
擎渊静了,他的视线望向山下茫茫大草原,许久后道:“你说得对,我的龙力已无法支撑我到不周山了……连化做人形亦难以维持。”
顷刻之间,擎渊的皮肤已趋于干枯,手臂瘦削,眼窝渐渐凹陷下去,像个在数息间迅速衰老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擎渊的目光望向襄垣。
襄垣薄薄的唇抿着,片刻后开口道:“我不是好人,救你是为了看着你死。”
擎渊道:“那么,我给你这个机会。”
远处喊声渐起,刑天族人开始集队,沿着山路追来。
襄垣眉毛动了动:“你还能活多久?”
“最多二十日。”
襄垣淡淡道:“不可能,带着你走二十天,决计到不了不周山。”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我以蛇形跟随于你,可藏身袖中,不会加重你们的负担。将我带到不周山龙冢,让我死得其所。”
襄垣静静沉思,锋锐的剑眉拧起。
“我带你去!”寻雨道,“不用求他。”
擎渊低声道:“你进不去不周山的地界,凡身为祭司,带着洪涯境诸神之力的人类,入内便会被角龙们察觉。他能力平凡,犹如蝼蚁,龙群甚至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襄垣这时似乎想好了:“可以,我会带你进龙冢!”
陵梓道:“襄垣,龙冢传闻有看守者,所有龙死后,都会在那处葬身,更有不少龙魂生前之志未泯,徘徊不去……”
襄垣扬眉:“那不是正好吗?”
“送我到不周山,我会为你向烛龙之子祈求一件事,让他了你一桩心愿。”擎渊承诺道。
襄垣动容:“烛龙之子?!”
擎渊点头:“盘古死时,世界重生的那一刻便已存在,看守不周山的应龙之尊,钟鼓大人。”
“他能做什么?”
“通天彻地,无所不能。”
这个承诺更加坚定了襄垣的决心,他最终点了头:“可以,这就走吧!”
擎渊取出闪着青光的一物,交予寻雨。
寻雨愕然道:“这是……”
“谢谢你的好意,姑娘。”
寻雨只觉眼前一花,擎渊已不知去向,唯余一袭麻布空落石前。
襄垣手腕发凉,一条青色的小蛇缠于自己臂上。
“好管闲事的热心肠,我们走了,你想跟到何处?”襄垣冷漠地说。
寻雨上前一步,似在迟疑,片刻后说:“你去吧,异乡人。我知道你心里有善念。”
襄垣嗤之以鼻。
刑天族人越来越近,已追至岩山中段。他们闹哄哄地喊打喊杀,各执锄犁、戈矛等物,更有甚者将石头捆于木棒上直接上阵……奇怪的是,他们只是站在远处叫嚣示威,却不过来,一个个眼望寻雨,显得甚为忌惮。
电光石火间,襄垣心念急转,想起寻雨手中的法器,不由问道:“你有什么能克制他们的?”
寻雨一捋鬓发,反唇相讥道:“你才好管闲事!”
说毕她在岩石间穿梭,朝着刑天族人奔出,玉葱般的纤指撮于唇边,鼓腮一吹,哨声响起。
远处峡谷下泽部的女人们大声应和,纷纷弃了手头之事,朝山上跑来。
襄垣知道寻雨的意思,她为他们拖住追兵,让他们先走,当即不再耽搁,与陵梓转身离开。
岩山蜿蜒起伏,道路崎岖,直到黄昏时分,襄垣一路跑得气喘吁吁,在山脊上放慢了速度。陵梓身体健壮,见襄垣疲惫也不好催促,索性在此处休整片刻。
“她们泽部居然全是女人?”陵梓朝山下张望。
“我看看……”襄垣心中好奇,攀在陵梓肩后,越过层峦的岩山,向下望去。
旷野中,黄昏给草原染上一层血似的绯红,天边鱼鳞般的滚云在和风吹拂下缓缓西来。大地上交战愈演愈烈,泽部的女人们手持岩石,远远抛出,又推出机关撞木、油罐等物抛在刑天族战士的身上。
午时一场小小的冲突,竟引发两部的大规模混战,看似打得无头无脑,却是长久以来的积怨所致。
乌云滚滚卷来,远处有名妇人率领数十名泽部女子,在狂风中吟诵咒文,刹那间压顶阴霾内现出一道蓝色的光线。
“泽部的都是女人。”陵梓疑道,“究竟是如何延续后代的?”
襄垣被他这么一问,十分迷茫地说:“全是女人与延续后代有何干系?”
陵梓这才想起襄垣不通男女之事,当即坏笑着揶揄了他几句。襄垣懵懵懂懂,一时满面通红,陵梓才止了调侃。
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箭将交战推向高潮,云层中倏然迸发出耀眼的蓝光,裹着尖锐的冰箭斜斜飞向战场中央,泽部已尽数撤回;是时又听刑天族唱起古怪的歌,山体阵阵撼动,碎石自发立起,组成上百具石灵巨人,蹒跚着走向交战线。
雷霆在天际奔腾而过,乌云遮没了夕阳的光芒,四周陷入黑暗。
第一滴水穿过万里高空,落在襄垣头上,他猛地抬头,仰望阴云密布的天空。
“下雨了?”陵梓喃喃道。
一滴,又是一滴,二人一同望向战场,交战正酣的双方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
远处的泽部,一名少女手捧蓝色光芒,距离太远,从衣饰上依稀可辨出是寻雨。龙鳞的光芒从她手中绽放,映亮了半边天幕。
暴雨铺天盖地,哗哗地下了起来。
刑天族人张着大嘴,呆呆望天。
“下雨了——”泽部一瞬间传出女人们欣喜的叫喊。
战局便这样散了。
“下雨了。”襄垣难以置信道,“你的鳞片能祈雨?”
手腕上的盘蛇不予置答。
雨越下越大,刑天族与泽部俱散了,岩山上泥水汇集,刷刷地被雨水冲了下来。
襄垣与陵梓在山道中艰难地行走,满身泥泞,心内却是欣喜异常。
“襄垣!你说安邑也会下雨吗?!”陵梓顶着哗哗的雨声大声问。
襄垣摇了摇头,在陵梓耳边道:“这里离安邑挺远!我觉得不会!”
雷声滚滚,暴雨漫天漫地地倾盆倒泻下来,陵梓微有点失望,片刻后又欣然道:“蚩尤应该已经带他们搬到长流河畔了。”
天色已暗,暴雨令山路更为难行,跋涉片刻后,陵梓见襄垣冻得嘴唇发紫,心知不可再赶路,便找了个隐蔽处的山洞:“先避会儿雨,明天再走!”
襄垣点了点头,手腕上的盘蛇又在散发寒气,他快被冻僵了,跟随陵梓走进荒山内的洞穴。
忽然间,洞里传出哇啦哇啦的叫喊,一只精壮的无头刑天族人跑了出来,朝他们愤怒大叫,举起木棒不停地敲打示威。二人尚未明白过来,那无头人见他们不逃跑,又像受到了侮辱,冲下山去找帮手。
襄垣与陵梓都被吓了一跳,相视大笑后,忽然又听见山下一群无头人呱啦啦的叫嚷声,一时间,双双色变,先前那名无头人竟然带着他的同伴追来了!
“快跑!”陵梓忙护着襄垣,开始第二次仓皇逃命。
道路一片漆黑,暴雨掩去了星月的光芒,襄垣磕磕碰碰,慌不择路,险些摔进山涧里去。陵梓把他推到一块大石后,正欲冒雨再次祭法,倏然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等等!终于追上你们了!”寻雨顶着雨从另一条山道跑来,脚下一滑,继而摔下山坡来。
襄垣忙伸手去接,混乱中二人却摔成一团,一道闪电映亮彼此满是水珠的脸庞,与挨得极近的唇。
寻雨脸上一红,忙推开襄垣,起身道:“怎么又惹上他们了?”
陵梓道:“你又来做什么?!快离开这里!”
寻雨却说:“退开,让我来!”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刻着奇异符号的玉石,举向刑天族人追来的方向。
玉石霎时绽放出温和的白光,耀目却不灼眼。光华流转中,刑天族人追到高处,正要杀下来,却在玉石前停下脚步。
他们胸前的双眼失去神采,一个个张着嘴,愣愣地站着。
襄垣讶道:“这是什么法器?”
“铸魂石。是泽部从山里发现的一种特殊矿石……我们找了很多年,把很多块熔炼成这一小块……是专门对付这些傻瓜用的。”寻雨笑道,“刑天族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没有头颅,三魂七魄是离散的,附在胸膛与四肢上,铸魂石能暂且收走他们的地魂。”
陵梓惊道:“这就死了?!”
只见数十道光点离开刑天族人的肩膀,飞向铸魂石,没入玉石内。
刑天族人登时东倒西歪,流着口水四处晃荡,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只能暂时收取。”寻雨道,“他们还没有死,待会儿送你们离开后,得回来把地魂还给他们。先走吧,我知道有一条路可以到北边去。”
雨势渐小,寻雨带着襄垣与陵梓沿路往山下走。他们打起火把,黑暗中,从岩山高处倒挂而下的水帘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没用的家伙,有这么冷吗?”寻雨见襄垣冻得不住哆嗦,忍不住嗔道。
陵梓怒道:“说什么呢!我弟兄身体不好,又干你何事?!”
襄垣示意陵梓无须动怒,反问道:“女人,你怎么又追来了?”
“带你们出山,山里的路难走。”寻雨说着停下脚步,“其实,你送给我的鱼妇眼珠太贵重了……”
襄垣根本没把它当一回事,小时候蚩尤给他的妖兽遗骨实在太多,他早已习惯这位勇武的兄长猎回来的各色珍贵战利品。对他来说,它们不过是蚩尤的英勇战果,不是他襄垣的。
“你拿着吧。”襄垣苍白的嘴唇动了动,说罢就一副不想再多费唇舌的样子。
“等等!”寻雨将火把交给陵梓,取出一件东西,“不能……白拿你的东西,妈妈责备我了,让我带着这个前来。”
陵梓插口道:“你妈是泽部的祭司?”
寻雨抿着唇,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郑重掏出一根羽毛。
“这是凤凰的羽翎。你们要去的不周山很冷,把它放在身上,以后就不惧寒了。”
襄垣转身就走:“我不需要同情。”
“没有!”寻雨忙拉着襄垣冰冷的手,她依稀有点明白他的心情了,“当做信物,交个朋友不好吗?”
襄垣看着寻雨期待的目光,终于接过凤羽,不情愿道:“你不如把铸魂石送我。”
寻雨戒备地一手护着腰包,意识到了什么,又笑了笑,松开手:“妈妈说这种石头很危险,现在已经被开采完了,不能把它拿出去……今天已是破例了。你需要用?或者我带你去问我妈妈……”
襄垣生硬地说:“算了,不需要。”他心里寻思,这名叫寻雨的女子好哄,她娘却多半看得出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决计瞒不过去。眼下只能先把地方记着,来日再想办法。
“以后你有空经过荒岩山,可以到我家来看看。”寻雨不知襄垣心里所想,轻捋鬓发,蹙眉问,“你在寻找魂魄?你想做什么?想招回谁的魂?”
襄垣淡淡道:“不是想招魂,你不懂的。”
寻雨轻轻叹了口气:“沿着这条路走,可以在前面的峡谷出山,这里没有危险了。”
襄垣看看寻雨所说的方向:“后会有期。”
寻雨点了点头,笑道:“保重。”
襄垣与陵梓打着火把,潜入了茫茫夜色。寻雨在峡谷下站了许久,似在期待他回头看一眼,然而襄垣没有转头,他前方的道路仿佛很漫长,不算强壮的身躯很快隐没于岩石后。
风卷着大旱以来第一场雨的充沛水汽,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