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呼唤与被呼唤的生命——读谭旭东《生命的歌哭》
张怀存
(土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硕士、儿童文学作家、广东作家书画院副秘书长)
多难兴邦。2008年春天那场大雪灾刚刚过去,一场误憾整个亚洲板块的汶川大地震又猝然降临。山崩地裂、天倾地覆。面对生命的呼唤,面对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抗震救灾的壮举,中国的诗人与人民呼吸与共,血浓于水。在浩如烟海的抗震诗篇中,由敦煌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谭旭东的诗集《生命的歌哭》,无疑是跃于潮头的一朵宵浪花椐我所知,这是目前国内唯一的专门为灾区的孩子们写的个人诗歌单行本。
读这部诗集,一开始,我就被作品中那种痛彻入骨的泣诉给搜住了。在这个鲜花盛开的五月,大地撕裂了身体。“总理能不哭吗?\类丽的五月\上帝怎会这么无情\把天崩地裂的灾祸\降临到天“烂漫的校园”,仅仅数行,就已令我泪流满面。这样的诗,直抵人心,将耶刻骨铭心的痛、无以名状的悲,于瞬间释放出来,并给人深深的以动铁肩担道义。作为一个热血诗人,尤其是热爱孩子的作人,灾难面前是绝不会缺席的。以诗赴难,共襄壮举。旭尔饱含热泪,叫废墟下的孩子发出了声声呼唤:“孩子,我听到你的哭声了/孩子,別哭,别哭,别哭\我们来了,还有解放军叔叔\还钉那位满脸憔悴但牵挂你的温爷爷\孩子,我听到你的哭声了\孩子,挺住,挺住,挺住\阿姨来了\还有很多好心的大哥哥\还有那位浑身雨水但为你揪心的温爷爷”。
我们来了,但还是不得不眼看着许多纯真的生命枯萎在残垣断墙下。在我读过的许多文学作品中,很少有可以读着读着就让我为之流泪的,而旭东的诗歌却让我边读边流泪,让我感受到了生命痛楚的极致。“孩子,这次课桌真的流泪了\课桌流泪不是因为你辍了学\不是因为你淘气得让老师生气\课桌流泪是因为读书声瞬间喑哑\课桌流泪是因为生命停止了呼吸”,当课桌真的流泪了,心中的爱与痛也达到了极至。
生命是脆弱的,但也是顽强的,尤其是当她不再孤独的时候。“黑暗中的两只小手\紧紧握着\就像两棵小树\把嫩嫩的枝条搭在一起”。旭东的诗《黑暗中的两只小手》告诉我们,搭在一起的,不仅仅是两只小手。流经五千年的文明血脉,锻造了五千年的民族性格,共同构成了生命中的坚韧。“只是小树上听不到小鸟的叫声\只是小树上没有阳光漏下来\只是小树上流着鲜血流着眼泪\只是小树上布满了尘土和石块\黑暗中的两只小手\紧紧握着\两个小小的生命\以树一样安静的姿势\传递独特而内在的坚軔”。
谭旭东的诗,始终关注着对生命的深情呼唤。《废墟里读书的孩子》《活着,多么幸福》,无不洋溢着对生存本体的祷告与礼赞。幼小的生命可以暂时被掩埋,但她却始终在诗行间顽强地生长着,就像大石下的一棵小草,终究是要探出头来的。“活着,多么幸福\像草儿一样蓬勃生长\像花儿一样尽快绽放\清澈的目光\追逐着高天和流云\健美的脚步\丈量着童年和青春”,旭东在为失去的生命悲哭时,也呼唤人民从悲伤中走出来,面对阳光、面对未来。
在诗人谭旭东的眼中,一朵花就是他的姐妹,一棵树就是他的兄弟,一粒种子就是他的亲人和朋友,他给这些看似平凡的事物赋予生命的意象,在交织着残酷与美好的特殊场景下萃取人性至仁至美的结晶,他的诗,让你深深地痛着,并热切地希望着。
《祖国,今夜我为您写诗》充分地表达了诗人的赤子之心,它或许可以解读为谭旭东这一次爆发性写作的原动力。它在我的心灵里烙下了深深的印痕,牵扯着我的感动和思考,即便是掩卷之后,仍然久久地沉浸于其中。“祖国,今夜我为您写诗\写您的悠久的历史\啊一一\优美动人的传说\勤劳智慧的祖先\让每一个词语蕴涵万千\写您壮丽的山河\啊一一\巍蛾的天山昆仑\奔腾的黄河长江\让每一个句子淸澈明亮”,“祖国,今夜我为您写诗\作为您的儿子\作为您的公民\为您写诗是一种幸福\为您写诗是一种荣光”。
相信谭旭东这部饱含着深厚的爱心、同情心和悲悯情怀的诗,会唤醒所有人的血性和爱意,会激发所有活着的生命去珍惜、去呵护幸福的时光和人间的真情!
永念斯人难自释
赵晓辉
(北方工业大学中文系讲师、文学博士)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我们已然为这一刻透支了无数的泪水与伤心。连日来,整个中华民族都沉浸在一股巨大的悲情当中。诚如诗人谭旭东的诗行:“5月12日14时28分/塔楼上的钟/指针不再摆动/是谁的手义按住了这时钟的手……是谁的手/给中国人民的心/打下一个血红的烙印。”(《塔楼上的钟》)这一刻,我们的思想为之停顿:“我不愿意记住这一刻7它带给你我的是无尽的悲伤”,可是啊,“灾难的记忆岂能轻易抹去。”(《让记忆在这一刻永存》)
死亡之深度也即生命之深度。此次地震鸣雷坼地,波及全国,汶川成了一张支离破碎的棋盘。为什么?我们在悲痛中追问,雪灾、火车相撞、大地震、海嘯。昊天不德,何降此灾祸于无辜之生灵?一幕幕惨剧刿心怵目,让我们的心情极度悲痛。可是啊,除了垂泪、叹息,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在巨大的灾难面前,生命如草芥蝼蚁,即使沉痛的文字能以满腔热血浇灌我们苍白的记忆,又如何记录那些无声凋零的生命?五月,鲜花盛开,杨柳依依,在校园内,我每天都穿梭于学生、图书馆、教室,可是远在汶川,我们的同胞正遭受前所未有的苦难,那些曾经鲜活葱茏的面容去了哪里?“为那些逝去的灵魂义我们该做什么/把悲伤的泪水流干/也无法让干枯的河流/重新奔腾在山谷与原野。”(《为那些逝去的灵魂》)现在,摆在我面前的这本诗集,给予我强烈的震撼之感,每一行诗句,都是那样感人肺腑,我流着泪读完了每一首诗。我想,这本诗集,它是在这样一个年代里对“诗人何为”的一次响亮而果敢的回答,它同时也是诗人自身多年抱定的倍仰与对儿童乃至整个民族悲悯情怀的一次富有爆发力、完整的释放。
这本诗集,必然会引起强烈的阅读反响。诗人忧时而悯世,其情思全然被这种巨大的悲情所裹挟,这样的写作给人以强烈的冲击力。对于已逝者,尤其是在这次大灾难当中罹难的孩子们,诗人以含泪的笔调写下了我们难以痊愈的悲痛:
没有比这更令人悲痛/一朵朵花蕾/竟然这样凋谢了7还没来得及盛开还没来得及享受夏天的热情还没来得及结出秋天的果子7就在暴风雨中凋落了(《那些不幸的花蕾》)
孩子,这次课桌真的流泪了/天摇地动中,房屋垮塌/你和同学们来不及躲闪/就和课桌一起被压在了废墟下孩子,这次课桌真的流泪了/课桌流泪不是因为你辍了学7不是因为你淘气得让老师生气/课桌流泪是因为读书声瞬间喑哑7课桌流泪是因为生命停止了呼吸(《流泪的课桌》〕
黑暗中的两只小手/紧紧握着/就像两棵小树/把嫩嫩的枝条搭在一起只是小树上听不到小鸟的叫声/只是小树上没有阳光漏下来只是小树上流着鲜血流着眼泪/只是小树上布满了尘土和石块(《黑暗中的两只小手》)
逝者长已矣,长歌当哭也不能表达我们的切肤之痛。这些逝去孩子的亡灵,在满月升起之时,我甚至听见了他们在月夜下的哭泣。祖国啊,你的孩子在整夜哭泣,他们的“脸上有令人害怕的无辜/这无辜被晨霜里银色的挽救浸湿”(洛威尔《历史》清宵中立,耿耿难眠,我似乎听到了废墟之下痛苦的呼号。万物各得其所,可是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有这样一些在废墟之中惨痛呼号的孩子,永远带着那种不为人知的,易受伤害的气质。如果可能,我将透过重重时光的帷幕去拙抱他们单薄的肩膀,让经历了这场地震而幸存的孩子们伏在我的肩头痛哭。“此刻,没有眼泪/我的心在无声地哭泣”(《无声的哭泣》),在这样举国悲伤的时刻,诗人的文字像清凉的泉水给予我们一次悲悯的洗礼,这些诗句让我们再一次淹没在悲伤的海洋里。
在这场大灾难面前,诗人之笔调全然不似以往的那种澄澈而富有童趣的风格,但其多年抱定的情怀与信念不曾改变,那就是对于儿童乃至整个民族精神世界的敏感关注与高度责任感。作为诗人,“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在这样一个时代,在个体存在与家国命运之间,在私人书写与政治叙事之间,我们怎能忘记大地母亲被撕裂的疼痛,孩子们惨痛忉怛的呼号,我们又怎能把整个民族遭受的灾难置之度外?
我不由得感叹,假如一个国家在斎粉盈城、哀鸿遍野之时,对于一个长期有着深沉的历史感与“士志于道”传统的民族,如果还有人去挖空心思地只关注小我,那真真无异于冷血。在这本诗集中,因为有一个个清晰鲜活的场景,诗人的笔调更加清晰,更加掷地有声,给人长歌当哭之感。诗人的主观激情、对于现实的敏锐洞察力,以及对于书写对象的穿透、拥抱甚至到了灵愚共感、身临其境的程度。许多诗句,仿佛使我们身处现场,并体会其切肤之痛:你双臂张开/趴在桌子上/我能想象你的姿势/像一个“大”字……
你双臂张开/趴在桌子上桌子的下面/躲着四个学生/我知道了你像一,只鸡妈妈张开翅膀护着自己的孩子(《伟大的“大”字》)
刨呀/刨呀/刨是一个动词它意味着/你必须拒绝埋葬/它意味着/你必须战胜死亡(《刨》)这些诗句,读之让人如鲠在喉。综观目前的诗歌创作,有这样两种表达范式:一类是自说自话,世人只能听到一种内倾和独语的声音。另外一类则是诗人对听众说话,这种声音在古往今来的很多诗歌中高频率地出现,这种语气总是与重大的历史事件密切相关。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使得诗人能够直接面对翻澜的时局做出敏感而快速的反响,这类诗歌更接近于新闻报道或时事述评,具有强烈的历史现场感。读着这些诗句,诗人目之所见,耳之所闻,灾难中那些痛苦的面孔、挣扎的手势、生命消逝的痛感,所有的一幕幕皆形诸笔端。诗人不惮以率真的、甚至略显沙哑的声音在歌颂那些善良的灵魂:
没有谁比你更伟大/年轻的妈妈/当千万斤重的钢筋水泥压/你毅然将女儿搂在怀里/用本来柔弱的背脊/挡住天摇地撼的魔鬼(《母愛》)
这里不是战场/没有刀光剑影/为什么你还要说/要回去继续战斗/(《我要回去战斗》)
武警叔叔/你哭了/不是因为你双手/在废墟上刨得血淋淋/也不是因为你身体/虚弱得难以支撑(《你哭了》)
我能想象那一刻/你以飞翔的姿势/托起了生命的希望/你以奔跑的/力量/书写了伟大的人格(《啊,老师》)
这些文字是如此令我感动,诗人曾经很坦然地告诉我:“我就是要/以我的诗歌来祭奠灾区的受难者,来歌颂那些英勇抗篇救灾的子弟兵和医护人员以及志愿者,来歌颂始终站在救灾第一线与人民心连心的国家领导人。”这种口气的坚定与不容置辩令我羞愧,它的朴素与真挚压倒了一切。在这样的诗篇面前,所有的雕章琢句,敷色研声,都将不介时宜乃至黯然失色。
然而,仅有悲伤是不够的,纵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我们悼念死者,是为了鼓励生者更好地活下去。这本诗集,对于生者,更是一次温情地鼓励,它让我们更加体会到了生之不易以及生之辛福。里尔克曾经说过:“只有从死这一方面——如果不是把死看做绝灭,而是想象为一个彻底的无与伦比的强度——那么,我们只有从死这一方而才可能彻底判断爱。”可以说,正是对于生命逝去的强烈痛感才能比我们更加热爱和珍惜生命:
活着,多么幸福/想哭就可以/伏在亲人的肩头痛哭/想笑就可以/拍着朋友的手掌大笑/每一秒每一分/都属于自由自在的生命(《活着,多么幸福》)
朋友,今天我告诉你/太阳是红色的/他染红了山上的苹果/太阳是绿色的/他染绿了树木和森林(《心灵的光明》)
我感到大地已经慢慢平息下来,我们活在这劫后的尘世,热风搅动了这片金色的土地。每天,在校园中,我看见那些在阳光下嬉戏的孩子们,看见他们在风中张开了稚嫩的嘴唇和手臂,那是序天的花朵和枝条。生命,如此可爱。孩子们,儿童节已经不远,太阳照常升起,可是,可是你们却让我们的春天喑哑,失去了嘴唇,你们让世界永远失去了纯真的倒影。我想起了诗人欧阳江河的一首诗,你们“祝福过的每一棵苹果,都长成秋天,结出更多的苹果和饥饿”,你们“布下的阴影比一切光明更热烈”,“但我们唱过并且继续唱下去的,不是歌,而是无边的寂静”。
我含着泪水,写下了这样的文字。请允许我表达对诗人谭旭东的敬意,我依然不能忘记5月14日那天我见到诗人,他告诉我说正在为孩子们和地震中的人们写诗,他双眼通红,耿耿不寐。我们没有做到的,诗人已经做到,我们已经做到的,诗人远比我们所做的更为彻底。
让所有受伤的心得到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