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受读者喜爱的散文(2册)(选题报告1)
13604300000056

第56章 塔(2)

记得那时我细读了鲁迅那两篇评论雷峰塔的倒坍的名文。在前一篇文章里,鲁迅从童年时代不满秃头法海的立场,对雷峰塔的倒坍表示了喜悦;在后一篇文章里,他却对那些古塔的破坏者表示了不满,认为不论是兵祸来时的“寇盗式的破坏”或无知的乡下人的“奴才式的破坏,”结果都“只能留下一堆瓦砾,与建设无关,”并叹息道:“岂但乡下人之于雷峰塔,日日偷挖中华民国的柱石的奴才们,现在正不知有多少!”当时我想,现在不正有人高挂“不抵抗”的招牌,堂而皇之地出卖祖国吗?不是正在把不愿做亡国奴的人投进监狱,加以杀害吗?这种情形要是不改变,西湖纵然美丽,又有什么用呢?

苦恼于这种想法,联系到过去关于塔的不愉快的记忆,我对西湖的明媚风光顿时失去了兴趣,不再像初到杭州时那样如醉如迷了。

结束了三年中学生活,我就远去当时日益处于风雨飘摇的北国故都求学。第二年回转家乡,寄住在雷峰塔废墟旁边的夕照寺里,我又有了一次赏玩西湖胜景的机会。正当晚秋季节,湖边原是浓密一如烟云的垂柳虽然逐渐疏淡,山上的枫林却展现出一片耀眼的紫红,而且到处都是桂子的飘香,遍地开放着野生的黄花。夕照寺一面临湖,一面靠山。即使雷峰塔已经倒坍,无法欣赏“塔影初收日色昏”的景象了;但在那些日子里,终日漫步山林,我的确领略到了“木老识秋气,径幽闻草香”的情味。尤其是,寺里有一位慈祥的老僧告诉我一些雷峰塔的历史,才使我知道西湖诸塔,都是那个五代吴越王钱谬的孙子钱弘淑修建的,不过目的却各不相同:保椒塔为了纳士进京时保佑自己,六和塔是为了镇压江潮,雷峰塔却是他敬佛的妃子为了珍藏经卷。又知道雷峰塔原来是重檐飞栋,窗户洞达,和六和塔一样可以登临远眺;明朝嘉靖年间给偻寇放了一把火,把塔檐烧了个精光,只剩着个变成储黄色的塔身,所以显得苍老突兀,被人们叫做“老钠”。同时,我又找到一些前人关于西湖轶闻掌故的笔记,读了一些宋末帝王们偏安逸乐、佞幸们盘桓荒淫和兵乱时版荡凄凉的记载。过了几天,我又在湖上的游船里,听一位划船的姑娘谈起雷峰塔倒坍的原因,说是很久以来,就流传着一种迷信:谁家灶台上只要摆起一块雷峰塔的塔砖,就可以避免蚂蚁,因此你也挖,我也挖,日子一久,塔脚的砖石就给大家挖掘一空,而且只有挖的,没有修的,劫余的塔身自然只有最后倒坍;等到塔一倒掉,发现塔砖里原来藏有经卷,于是大家又争去盗经,也是只有盗的,没有保护的,那些古代珍贵的经卷,自然也几乎损失个精光。她又说到倒坍时她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一天午后,正跟爹在湖上划船,忽然听到轰隆一声巨响,那座千年古塔,刹那间就化成一堆瓦砾。……

听了老僧和划船姑娘的诉述,加上从前人笔记所得的历史知识,对照自己在故都危城的种种身经目击,这座古塔的悲惨命运,更增加了我的怅惘。我重温了鲁迅那两篇名文,就越发赞成对那些可鄙的“寇盗式的破坏”和可叹的“奴才式的破坏”行为的谴责了。

对塔的感情虽然有了转变,不过,只是到了解放以后,我才真正爱上了西湖的塔,才充分认识到塔是前人留给我们的美好的赠物。整个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我一直流转他乡异地。在漫长岁月里,我对家乡的怀念与日俱增。西湖从来就是引人恋念的,古代的诗人不就有“笙歌缥缈虚空里,风月依稀梦想间”和“寄谢西湖旧风月,故应时许梦中游”之类的名句吗?我所怀念的,当然不只是潋艳的湖光和空蒙的山色,更是呻吟于水深火热之中和战斗在高山旷野之间的家乡父老兄弟。我听到不少关于家乡父老兄弟遭受迫害屠杀的消息。我的嫡亲三姊就是正当日寇入侵时,为了回村去抢救一头相依为命的耕牛,死在敌人的刺刀下。还有一个堂叔,为了抗拒国民党反动派抓他的儿子当壮丁,结果被关在监牢里,发了疯,最后又活活地饿死。但我听到更多的,是他们反抗斗争的故事。据说,无论是在抗日战争或解放战争时期里,到了严寒的冬天,也就是江边农村绞糖的季节,只要革命的游击队员们经过糖坊,熬糖人总要把他们让进茅棚去吃“糖球”,烤火,谈天说笑。如果发现什么地方有敌人,熬糖人就用悬挂在糖车顶上的红纸灯笼给游击队报告情况:凡是被敌人占领着的村子,糖车顶上就没有红灯。因此,红灯就成为引导游击队员们最亲切、最可靠的信号——哪里有红灯,哪里就安全。在风雪之夜里,游击队员们穿行着各个村落活动时,到处都有一团团熬糖的火光,给他们照明道路,驱逐寒冷。而且,这些火光的上空,还悠悠荡荡地悬挂着一盏盏红灯,远远望去,就像一颗颗漂浮在黑浪中的明珠。游击队员们每逢在糖坊旁边停下来询问情况,熬糖人总是回答说:“同志们,看灯走路吧!”这样,不仅游击队员们的安全得到了保障,更在伏击敌人时取得了胜利,听到这样的故事,不禁使我回忆起童年时代那次关于糖坊的不愉快的经历,想象着在那个江边紧靠着建有白塔的小山岗的糖坊里,在严冬的夜晚,糖车顶上也将悬挂起亲切的红灯给游击队员们指引道路,也许那位同学的父亲已经不再蹲在锅灶门前烧火,却背着游击队的步枪在打击敌人了。家乡父老兄弟们纯朴刚强的性格,一经出现在记忆里,就变得更加亲切动人。“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我渴望着回到家乡稔稳的土地上去。

机缘终于来临,家乡解放后不久,我就回到了杭州。现在我已经无法描述,当列车徐徐驶进城站,听到广播员清脆悦耳的声音报告说“美丽的杭州到了”时,我的情绪是如何的激动。同样的,我也已经无法描述,当我刚刚进入市区,还来不及把家安顿好,就急急忙忙奔赴湖滨时,我的喜悦是如何的强烈。在市内住了不满一年,我的工作地点就移到钱塘江畔的秦望山上,刚好跟月轮山上的六和塔相毗连,只要一步迈出宿舍的门,就发现自己正面对那座巍峨的巨塔。如果中间不是隔着一条小山沟,简直一伸手就摸得到它的飞檐,一抬腿就跨得上它的层楼。

此后,我就开始与这座储红色的古塔发生了亲密的关系。有一段时期,几乎每个晴天的下午,我都要走下秦望山的石级,通过一小段沿江马路,再走上月轮山的石级,到塔下漫步一会,还跟塔旁开化寺里一位管理茶座的老僧交成了朋友。可是,由于连年失修,这座古塔已经败坏不堪,最高几层几乎完全废疾,朝南的飞檐也倒坍下来了;如果不是解放后及时动工修建,它将跟雷峰塔一样化为一堆瓦砾。从这座古塔的遭遇,使人们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严峻的历史教训,看到了人民的命运。

传说建塔以前,钱塘江潮非常凶猛,“一昼一夜,涛头自海而上者,再疾击而远驰,虎骇而龙怒,猛如山立,歉如电转,”掠堤突岸,摧陷田庐,老百姓深受其害。吴越王钱虽曾率领武士,万弩射潮,并不见效;后来却靠了高僧智觉禅师创建了这座六和塔,才把原是不可制服的怒潮镇压住;现在塔上还保留着当时镌刻的《金刚经》和“观音大士”的像碑等,自然都是“护持法界,调伏魔境”的宝物。但我对这种可笑的传说并没有多大兴趣,对塔内的珍贵古物也不怎样关心,对巨塔的建筑艺术更是缺乏常识;强烈地吸引着我的,依然是这座塔的可以盘旋而上,登高远眺。在这一点上,跟中学时代的爱好,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的地方。相同的是,站在塔顶的门栏里,纵目四顾,群山俯伏,江水萦回,有着一种旧生沧海潢流外,人立青冥最上层”的感觉,能满足奇景的欣赏。不同的是中学时代初离家乡,而且近在咫尺,毫无思乡的情绪;如今却是长期远离,即使已经到了省城杭州,也还没有回家省亲的余暇。因此,从塔巅了望隔江广袤的原野和隐约的村舍时,就恨不得插翅飞奔那实在久违了的家乡,跟家乡那些勤劳而又刚强的父老兄弟们细叙离情。

的确,每当我登上这座古塔的顶层,倚栏向南了望,我的心情就很激动。不止一次,我入神地注视着从南星桥车站开出的列车,缓缓地通过那座横贯天字的长虹似的钱塘江大桥,又缓缓地驶入江对岸碧绿的平原,有如一条巨蟒在草丛中蜿蜒而行,终于隐没在一片苍茫的暮色中,只在低空抛下一团团白烟,和农村的炊烟混合一起,弥漫在模糊不清的地平线上。每当列车的巨蟒在远天消失时,脑子里却展现出无穷无尽的回忆和想象,而那个从漫长艰苦的战斗里获得新生的浙东家乡的景象,就在我的意识中变得异常鲜明美丽了。……

我发现自己走在家乡的田间小路上,眼前正展开一片金黄的稻穗,耳边响着稻床有节奏的欢唱,山地上是满树鲜红的枣实,池塘里是喷吐着浓香的莲荷。还哪里有什么不吉的小石塔和“千人池”呢?而且,我也看到了县城里那个清澈如镜的绣湖和那座已经修复一新的旧塔,还有江边那个建有白塔的小山岗,以及紧靠山岗的充当糖坊的茅棚。现在,已经不再是艰苦的战斗岁月,也还没有到甘蔗成熟的绞糖季节,我的眼前却出现着亲切地飘浮在夜色的黑浪里的明珠似的红灯。

一阵笑语声使我从沉思冥想中回到现实,原来有几个旅客进入长廊。我站起身子,双手按着栏杆。当我把视线重新投向西湖时,白雾已经消散,湖面纯净得一尘不染。给蓝天一衬托,宝石山上的保椒塔也显得格外端庄秀丽,而且新鲜得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它迷人的身影。

一九六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