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受读者喜爱的散文(2册)(选题报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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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塔(1)

我坐在旅店四楼的长廊上,纵眼远眺白雾弥漫的西湖。我的视线终于给宝石山上那座庄严静穆的保椒塔所吸引,脑子里同时展开了关于塔的回忆。

当我还是一个浙东乡下孩子的时候,就知道省城杭州有一座雷峰塔,是金山寺得道的法海和尚用来镇压蛇仙白娘娘的。关于峨嵋山青白两蛇和当学徒的青年许仙在湖上借伞相遇的传说,是我童年时代最神往的故事,它不仅启发了我的想象,而且开拓了我的梦境。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梦见原在山野间蜿蜒而行的长虫,忽然变成婀娜多姿的美女,还因此改变了对蛇的感情。后来跟起大人去赶庙会看草台戏时,往往看到台上演出那个叫做《水漫金山》的戏,自然又是凭着孩子的热情,希望在剧烈的斗法中,善良多情的白娘娘能够战胜那个冷酷无情的秃头;但偏偏事与愿违,最后竟是法海把白娘娘装进一个小小的金钵,还要把钵子埋进土里,还要在土上造起一座巨塔,使得失败的白娘娘永远不能翻身露面。每次看完这个戏,我总是满怀悲愤,甚至连夜做起噩梦,觉得世间真是充满冤屈和不公。

可是,我那时连雷峰塔的图画和照片也还没有看见过,更不要说真塔了。在我们那个私塾式的国民学校后面的义家地里,有一座两三尺高的小石塔,下面是作为穷苦人的坟墓的“千人池,”那些无人收葬的尸体就从塔门塞进去,池里装满尸体所化的毒水。远远望去,石塔四周丛生着特别茂盛的野草,有时还有闻到尸臭引来的野狗,在附近执拗地转来转去。在孩子们的眼睛里,那座小石塔就成为恐怖的象征,不但不敢走近它去瞻仰一下,如果看见草丛里有野狗的影子,老远就得避路,还要呸呸地吐着避祸祛邪的口水。雷峰塔是不是就像那个石塔的样子?如果只是那样一座小石塔,怎么镇压得住本领高强、敢于盗取灵芝草的蛇仙白娘娘呢?即使这个问题一时无法得到明确的解答,总之,对塔是丝毫没有好感的。

看到跟“千人池”上面的石塔很不相同的大塔,那是在进了县城高级小学以后的事了。小学建在一个名叫“绣湖”的湖边,对面,隔着湖,就竖着一座据说原有七层的古塔。这座塔,如今只剩下五层,而且泥土驳落,满身褴褛;但给附近那些低矮的茅屋一衬托,仍然显得很高大。塔顶上还生长着一棵迎风颤抖的小树。黄昏时分,有数以百计的鸟雀,栖宿在那上面。如果碰上阴霾天气,成群结队的乌鸦就一面绕塔而飞,一面悲声叹苦,给了人们一种凄凉不吉的感觉。老师总是警诫我们不要去塔下游玩,担心有朝一日,那座褴褛的废塔经不起风吹雨打,会突然倒坍下来。可是,警诫归警诫,有一天,我和几个同伴还是冒险去了那里。当我们拨开高与人齐的野麻杂草前进时,随着一只迎面窜来的受惊的野狗,跟闻到一阵恶心的血腥同时,我们看见就在离开十来步远的地方,躺着好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这才使我们猛然记起,那些日子,驻扎在附近城隍庙里的“省防军,”每隔几天,就要枪毙一批从乡下捉来的“农匪”,刑场就是另一半干涸了的绣湖,只是没有想到又已经扩大到废塔下面来了。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敢走近那塔去,它成为比乡下那个小石塔更为恐怖不吉的东西。

谁知道,在生活里却偏偏难免碰到这种不吉的东西。有一年冬天,我到南乡江边去看访一个同学,离村还有四五里,老远就看到耸在小山岗上的一座白塔,比绣湖旁边的古塔要矮小些,塔身的白蟹虽也略有驳落,却并没有显出褴褛的样子。它吸引了我的注意。到了同学家里,就跟随同学到建有白塔的小山岗下去——自然不是为了欣赏白塔,而是那同学要讨钱补交学费,去找他正在糖坊里给人当熬糖工的父亲。江边的田地都是松软的沙土,不适宜种棉稻,主要出产我们家乡叫做“糖梗”的甘蔗。到了十冬腊月绞糖季节,几乎村村都有一个糖坊。其实,所谓糖坊,也只是在茅草棚里安起一部糖车和一个糖灶。糖车是装在两个轴上的两节粗大树干,通常由两头水牯牛牵引,使树干朝相反的方向转动;一支支的糖梗就塞进树干中间,随着树干的转动,糖水就给绞了出来,汇成细流的糖水,通过一条小沟,流进另一旁地位较低的糖灶的大锅里,经过熬炼,慢慢地凝成糖浆,又结成糖块,就是市上出售的红糖。糖车昼夜不停地转动,灶门里不停地添加柴火,大锅里的糖水也就不停地沸腾,因此,空中就不停地鸣响着车轴的转动声,荡漾着糖水的香甜气息。尤其成为孩子们强烈的诱惑的,是熬糖人出奇的慷慨。只要你往糖灶旁边一蹲,就会有一支香喷喷的“糖球”送到手上来。当沸腾的糖水快要凝成糖浆时,把一段糖梗往锅子里一浸,取出给冷风一吹,糖梗上就结起一层厚厚的糖衣,叫做“糖球,”咬起来又香又甜又脆。这一天,我和同学到了小山岗下,走进那个靠岗搭棚的糖坊,原以为同学的父亲一定在糖灶旁边忙碌,一看见我们就会递过好吃的“糖球”来的;谁知道他父亲竟躺在离灶门丈来远的柴堆里,身上盖着好几把散乱的稻草,还有一件破蓑衣,一边呻吟,一边颤抖。同学走近去喊了好几声“爹,”那个躺着的人才支撑起上身,伸出一双骨瘦如柴的手,向儿子摇筛子似的摆了几摆,说道:“你回去……你爹发疟疾……没有钱……没有……”我看见他脸孔铁青,眼眶陷落得像一对黑洞,还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就身子一仰,又躺了回去,重新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我和我的同学怔怔地站了一会,只得啥着眼泪,离开那弥漫着柴烟和糖香的茅棚。出了糖坊,我抬头一眼望见那座耸在小山岗上的白塔,觉得它木然地俯视着发生在茅棚里的生活的凄苦,好像专为人世间的不幸作见证,那形象是多么冷漠可憎呵!

大概就在这时候,杭州雷峰塔倒坍掉的消息传到了我们那个小城里。尽管有人为此表示惋惜,但对我来说,却是一件令人快意的好事,不仅很为那久受委屈的白娘娘高兴,还希望普天之下的塔都遭到同样的命运。

这就是我最早对塔的感情。

终于,我有机会上省城求学了。那时铁路还没有通,从家乡到杭州,要赶两天旱路,搭一晚小火轮,是一件颇不容易的事情。同时,我也已经听到过“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类的话,读到过“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之类的诗,知道杭州是媲美天堂的名城,西湖是闻名天下的胜地。因此,一到杭州,就以一个年轻人的虔诚和狂热,尽情地享受湖山美景。每逢假日,不是湖上泛舟,就是山中访胜。记不得究竟登临过几次南北高峰的顶巅,探寻过多少回九溪十八涧的泉源。也就在那种高涨的热情里,我逐渐改变了原先那种对于塔的偏狭态度。

在欣赏西湖迷人的湖光山色时,有谁会忽略那伫守在宝石山头的保椒塔,放过那矗立在钱塘江畔的六和塔呢?更有谁不会被净慧寺前雷峰塔的遗址引起强烈的怀古之情呢?宋代有位大诗人在一首缅怀西湖的诗里写道:“西湖天下景,游者无愚贤,浅深随所得,谁能识其全?”当时我是个十七八岁的中学生,缺乏关于名胜古迹的历史知识,对西湖的爱好,只限于它的山明水秀,它的花木多和空气好,一年四季都有可玩可看的地方。宝石山保塔那庄严静穆的姿态吸引着我,它附近那些蓊郁的林木和奇妙的岩石更使我留连忘返。钱塘江畔的六和塔是一座巍然巨塔,不但雄伟的外形令人神往,尤其是它可以攀登而上,能够满足临高远眺的好奇心。对雷峰塔故址的兴趣,虽然没有对保椒塔和六和塔那样浓厚,但也已经知道白娘娘和法海和尚斗法的故事只是神话传说,塔底下并不是真有受屈的蛇仙。因此,代替原先那种庆幸塔的倒坍的心情,这时却不无轻微的惆怅了。

也就在这个时期里,我经历了学生生活中不寻常的事件。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事变燃烧起全国青年学生的激愤,汹涌的浪潮波及到平静的西子湖边。在冬季严寒的日子里,我满怀热情地参加了抗议请愿的行列。深夜的月台,冰冻的铁轨,闪闪发光的刺刀,沿途受阻的列车,以及到达“首都”南京后。的被迫离开,使我这个懵懂的乡下孩子睁开了惊奇的眼睛。而在回到杭州以后,又参加了一次“打狗”的壮举。狗是当时的伪教育厅长,一个油头粉脸的国民党党棍。我们从关起两扇高大铁栅门的伪教育厅,一直打到那位厅长大人豪华的公馆,打得厅长大人的法国太太越屋而逃,满街都飞舞着窒人呼吸的鸭绒。可是,很快的,“报应”就来了:首先是所敬佩的一位老师失踪了,接着我的一个最亲近的同学被捕了,而且不久就被杀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