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受读者喜爱的散文(2册)(选题报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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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梦之歌(2)

刹那间,那鲜艳的朝霞,蔚蓝的苍穹;海鸥似的飞翔的朵朵白云,我泪水浸湿的青草,那棵俊拔、浑圆的白杨树,这个被阳光照耀得重新充满生气和温暖的家……这一切一切都不可思议地交织成一团五彩缤纷的云雾,紧紧缠绕着我,不停地旋转,使我感到一阵阵昏眩,飘浮不定,动荡不安;然后把我卷入一个又一个深不可测的热流的漩涡中,不断地向下沉,我不禁像孩子般哭泣起来。

忽然间,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我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你总算回来了……”

我怎么又好像回到了童年时代,被母亲紧紧搂抱在怀里,用她的习惯动作,把我的手——由于梦魇惊醒而冰凉的手揣到她那癯弱而温暖的胸怀里,一面又哭又笑地喃喃地轻呼着我的小名,一面把大颗的热泪滴落在我的脸上。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还能回家,还能见到我的母亲。我挣扎着,极力睁开眼睛来看看我的母亲:由于过份的激动,我这位苍白清瘦的母亲整个身心都在一阵阵地颤抖,整着眉头,完全呈现出一副异常痛苦的形象,使我心酸。我不能不谴责自己的自私,我为什么要回家?我给我可怜的母亲究竟会带来什么——是短暂的欢乐,还是永久的悲痛?我发誓,我再也不离开我的母亲了,我要永远和她在一起,不再离开这个家。

可是,不知哪里起了一阵暴风雨,在闪电的雪亮的白光下,深黑色的海浪铺天盖地向我们扑了过来,我只听见母亲一声悲凄的呼叫,我就失去了一切。

我疯狂地挣扎,无望地呼喊,全身心的血液都涌上喉头,一阵阵热汗在额上迸流,终于睁开了泪光重重的眼睛,我只能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在我眼前闪晃,渐渐看清还是监狱里的那个冷漠的医生,背着双手站在门口对人说:“这老家伙发烧,去给他拿点退烧药来!”然后又嘟哝了一句:“这号人活着干什么?”

我又认真地再看了一下这空旷寂寞的狱房,回忆起梦里的一切,又闭上眼睛,为了不让眼泪流了出来——我意识到,母亲不需要看到我的眼泪,眼泪能给母亲带来什么?难道我这个穷孩子多少年的探索和追求,离开家,抛弃母亲无私的爱,不正是为了千千万万母亲们的幸福?母亲们总是无私地给予孩子们以血液和生命,青春和活力,渴望孩子们获得爱情与幸福、春天和阳光……有时候,即使明明知道孩子们在寻求自己的道路,在走向监狱和死亡,她们非常痛苦和不幸,也宁愿牺牲自己的一切,这又是为了什么?这时候,我似乎更加懂得了什么叫自由和寂寞,因为我真正懂得了母亲的爱和家的温暖。

我不禁在一阵阵昏迷中,却又很清醒地、高兴地呼喊我的母亲。

“我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我要回家去——母亲,您在哪里?”

三、同志

在十年动乱里,我在那一间狭小、阴暗、潮湿和空寂的狱房里,度过了许多难眠的长夜,也不知道做了多少噩梦。

最使我痛苦的梦,是在胸间挂着一块沉重的“黑帮分子”的牌子坠向无止境的深渊,永远听不见“同志”的称呼。

失掉“同志”这个称号,就意味着失去了一切,失去自己的历史和未来,人与人之间的亲切感,家庭的温暖,甚至生活和生存的信心。

有一年的春天,我得了重病被送进了医院。

老实说,这次病痛几乎使我丧失生活下去的信心。

一天早晨,我精疲力竭地躺在平车上,毫无恐惧地意识到这是要把自己送到太平间去,等待永久的平安。

但是,当平车停下来许久,我感到一阵阵寒冷,睁开眼睛看,才发觉我是停在一间宽大的手术间里。我发现,我是赤裸裸躺在那张薄薄的毯子里,我不禁呻吟了一声。

我看到一位瘦瘦的不高身材的女护士,一直背着身子忙碌着,大概是正在准备手术前的工作。她听到了我的呻吟,轻步来到我的身边,用一种温和的声音,微笑着问道:

“同志,你冷吗?”

我猛然听到“同志”这两个字,觉得心头一颤,眼前顿时闪着泪光。我模糊地看到她又拿了一条毯子盖在我的身上,然后又去关上大窗子;她那白色的护士服晃动着,简直像在我面前浮起了一朵多么美丽和洁白的云彩……

是她看到了我的身子在颤抖,看到了我那感激的热泪,还是意识到她这句话给了我多大的安慰,还是出于护士的职责和女性的善良,她用一块小毛巾给我擦干了额头上的汗,然后用那温柔凉凉的手摸着我的额头试试温度,继续在脸上闪动着亲切的微笑安慰我:

“同志!别紧张,你会好起来的!”

我觉得喉头硬咽着,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突然伸出冰冷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你……”然后费了很大劲,终于充满了激情叫了一声:“同志!”……之后,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一天晚上,或许是为了创痛,或许是意识到我还要活下去,但肯定是因为我和那位善良的护士相互交换了三声“同志”的称呼,我翻腾的脑海里始终不能平静下来。我沉湎在一种错综复杂的充满激情的回忆之中,我一直在真挚地怀念着那位不知名姓,只是偶尔相逢见了一面,在泪眼模糊、心情十分激动的情况下连面貌也没有看清的“白衣天使”!——我在少年时代就从小说里看到过这种形容词。然而我一生中只有这一次才真正使我懂得在生活中也确确实实会出现“白衣天使”!

我感到兴奋和激动,是因为失去“同志”这个称呼许多年之后——甚至有时怀疑将永远听不到这种称呼,她第一个以关怀和安慰的口吻叫了我两声“同志”。也许是我的幻觉?当我情不自禁紧紧握着她的手,终于喊了她一声“同志”之后,我看到她那对不大的却是明亮的眼睛里也似乎闪现出泪光。

我苦苦猜想,她是多少知道一点我们这一类人物的命运,出于真心的同情有意给予我安慰和鼓励呢,还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我是一个“黑帮”,仅仅因为她只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性,意识到自己护士的职责而一般地给予病人的安慰?

我也突然想到,她也可能过去在某个场合见过我,认识我,这次认出我来了,有意给我以安慰和鼓励……接着我就发疯似的埋怨自己为什么不很好地看清她的面貌,感到十分懊丧。

可是,我也恐怖地想到,也许她后来会知道被她称为“同志”加以安慰和鼓舞的人,原来是一个“黑帮分子”,她也许会后悔、甚至要检查,受到批评……。我又疯狂地感到内疚,责备自己不能抑制自己的情感去紧紧握着那只温柔凉凉的手,还敢于去叫她一声“同志”——我有什么权利叫她同志?!……

有好些个晚上,我都是在这种反复交错的痛苦回忆中煎熬着我的灵魂。

终于,我被通知即将出院了,没有任何人来查问过这一件事,我心里感到非常高兴——为了“白衣天使”的平安。

……又是一个春天的早晨,灿烂的阳光直照到我的窗前,我躺在那里,感到十分温暖。忽然,门轻轻推开了,我简直不相信我的眼睛,但我一刹那间就认出来她那瘦瘦的不高的身材,那一身雪白的外衣,白晳的脸上还是带着安详的微笑,一对不大的眼睛显得特别明亮……我从心底颤栗起来,我立即闭着眼睛,不让我难以忍耐的眼泪流出来。我既害怕她那双特别幽深明亮的眼睛,会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来这许多天来的痛苦的折磨,下定决心,不和她作任何接触和交谈。同时,也在心底乞求她早些离开我。

我感到还是那只温柔而凉凉的手抚摩了一下我的额头,然后把我一只放在绒毯外边的胳膊放回被子里,却轻轻掀开绒毯的一角,仍然是用那凉凉的手,温柔地轻轻抚摩着腹部的伤口。然后又替我把绒毯掩盖我的肩头。当那只凉凉的温柔的手碰到我的额头、肩头、胳膊的时候,尤其在抚摩那愈合的创口的时候,我却觉得都像一团炽热的火球在我心灵上打上一颗颗烙印。

我听到她像是有些激动,叹息了一声,然后说道:

“同志,你的伤口都长好了。希望你好好注意身体,以后还要工作嘛。”

我真想睁开眼睛好好认清一下她的面貌,但是感到一种强烈的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只是依稀看到她那雪白的身影像一朵洁白的云彩飘逝了……

我终于在灿烂的春光照耀下醒了过来。

这是我在病房里——也是在我失去自由的最困难的时期里,在无数噩梦中间,最使我激动的,最清晰的一个最美好的梦。

我抬起头来,看到窗外一株玉兰树上正在开放的几朵乳白色的玉兰花,显得特别纯洁、美丽;我特别觉得,有一朵刚刚开绽的玉兰花,在阳光照耀下,白得闪闪发亮,就像那位“白衣天使”透明的心。从此以后,我永远不能忘记她在梦里与我告别时的微笑和期望。因为在长达十多年的日子里,她是第一个用“同志”这个宝贵的称呼,唤醒了我对历史的回顾和对未来的希望,愈合了我精神上的创伤,用“同志”这个崇高的称号拯救了我的灵魂!

这是一个美好的梦,也的确是一个美好的信息,一个美好的现实——因此,我今天能够在医院里写下这首梦之歌。

也许是条件反射,又或许是经常紧张的大脑突然得到较多的宁静,我住在医院里,梦又特别活跃起来,当然也是十分杂乱的。有时尽管在片断的梦中醒来,也有不少的感受和激情。我不是诗人,不能即席吟诗,就爬起床来,把梦里一些杂乱无章,甚至逻辑混乱,又很有深切感受的片断的印象断断续续地记录下来。

后来,一时兴起,就把这些梦和一些感受写成文章,名为《梦之歌》。

我无意歌颂虚无飘渺的梦。但梦终究还是现实的反映,梦里的心情和感觉是非常真实的,因为还没有一种力量可以制止梦里真挚的感情的迸发。所以,写下这几段来,既是我对那渗进入我梦境的一些美好的心灵和感情的颂歌,也是表示对这种真挚感情的永久的纪念。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于首都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