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受读者喜爱的散文(2册)(选题报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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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梦之歌(1)

一、无声的歌

梦是不可思议的,也是不可捉摸的,既无法预料,也无法选择和控制。有时候,一夜梦不断,醒来却毫无痕迹,留不下任何的印象;有时候,只是一个短暂的噩梦,却终身难忘,还会反复侵入你的梦乡。

你日夜思念,朝夕梦想的东西,往往却是梦里很难,甚至根本不可能出现的,似乎证实现实终归是现实,你在现实中不能获得的东西,也别想在梦里得到。

偶尔,你在梦中得到你想念的东西,是这样真实和亲切,欢乐和幸福,一旦激动得热泪盈眶醒来的时候——回到现实中来,你发现这不过是一个梦幻,只能使你感到更加惆怅,不能不感到现实的残酷,梦幻的虚渺。

所以,我不喜欢梦,却又很不幸是一个多梦的人。不是因为我爱幻想,而是由于幼年的贫困,身体的虚弱以及青少年时代过多的忧郁,甚至在一段时间里患有肺结核症。

我从来没做过什么美梦,像小说中经常描写的什么仙境、天堂、女神和仙女,美女和爱情。

当我幼年开始意识到恐怖,常常在深夜号啕大哭的时候,是梦到自己坠向一个无底的深渊。

当我开始离开家庭流浪的时候,我经常梦到的是我母亲和我姨母那泪光中充满了悲凄和期待的眼睛,令我颤栗,在一身冷汗中醒来,使我彻夜难眠。

当我刚刚被卷入1927年革命的洪流中不久,只很快地看到国民党反动派的血腥屠杀——连一些孩子也难幸免,在我这个孩子的梦里,也就出现了监狱和刑场。

当我开始意识到在我孤寂的心灵里悄悄冒出一点点爱情的嫩芽,我经常梦到的却是含泪的离别。

当我第一次来到海滨,看到那蔚蓝和壮丽的大海是那么辽阔无边地温柔平静,我却因为在睡眠前听到海浪轻轻的拍岸声,梦见波浪滔天不断地把我压向海底。

对我来讲,在青少年时代,梦和现实一样,都是充满了不幸和忧郁。所以,我那时候,是一个多梦的人,也是厌恶做梦的人,久而久之,也是被太多的噩梦所麻木的人。

但是,我自从1938年秋天到了延安之后,我就渐渐摆脱了许多噩梦。

我从来没见过像陕北高原上那么蔚蓝的天空,那遍地飘扬着鲜艳的红旗,整天响彻云霄的豪迈快乐的歌声,到处都这么响亮地、公开地呼喊着“同志”这个称号——是这么亲切、真诚、自然而骄傲,往往使我感到一阵阵沉醉和心酸,热泪迸流。“同志”,这两个字,似乎包含了一切最美好的东西,象征着未来的理想,永远燃烧着的共产主义胜利的火光,人类的希望,人与人之间最亲密的交往……我既没有这个才能,用文字充分地描绘出“同志”这两个字内含的意义和力量,我也无法掂量“同志”这两个字在我的头脑和心胸间有多大的份量!

我刚到延安不久,唯一感到羞愧的,是一时还不习惯对所有人用“同志”这个最尊贵的称呼:也还不能字字清楚、节奏准确、完完整整地大声唱一首《国际歌》。

参加十月革命节纪念大会的那天晚上,当成千上万的同志们在灯火辉煌、红旗招展下齐声高唱《国际歌》的时候,我确实从心底涌起一阵阵不能抑止的颤栗,觉得血液在全身奔腾起来,可是我唱不出多大的声音来,尽管这首歌,是多少年来蕴孕在心间,但只能是悄悄地在血管里循环不已的一首“无声的歌”。这是我到延安之后,感觉到最兴奋、最激动、最欢乐、最幸福的一个夜晚。

可是我却在这天晚上做了一个噩梦。我梦见几个国民党特务和日本士兵在追逐我和几位同志。我们正在向一个山头跑去,我气喘得连胸膛都似乎要爆裂开来,腿软得像棉花一样,觉得又粗又大,但是瘫痪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接着四面枪声都响起来了,我突然感到心头一震,觉得要倒了下去:可是,我清清楚楚听到有位同志大声呼唤道:

“同志们,唱《国际歌》!”

我用手紧紧捂着我的胸口,血不是热的,而是凉沁沁在那里流了出来,可是,我却感到全身都凉爽、轻松起来,用非常燎亮的嗓音——连我自己也诧异地感到声音是这么美丽动听——唱起《国际歌》来。同时,我也听到所有的山头都响起了歌声,像雷鸣般震撼着山谷。

我始终没有倒下去。一位同志紧紧扶住我,抚摩着我的胸口,说道:“你别唱了。”我大声呼喊道:“不,我还要唱!”我拚命地挣扎着站在那里欢唱。

我终于醒了,我其实还是唱了一首无声的歌,然而阳光已经灿烂地照耀在我的床头,而且从山上窑洞那边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满怀激情地歌唱:“哦,延安,你这庄严雄伟的古城!……”但是,我记得很清楚,就是这首无声的歌使我从此告别了过去经常袭击我的监狱和刑场的梦乡。

二、家和母亲

在十年动乱里,从1968年我失去自由之后,我和家里失去了一切的联系,最后,连回家的愿望也丧失了。因为我意识到,我这样一个“黑帮”,只会给家庭带来不幸和痛苦。我没有权利再去干扰家庭。

有一天,我偶尔想起了我的母亲。我想,倘若母亲还在,也许我可以回到她的身边去,她会收留我。然而我顿时又觉得羞耻,觉得邪恶和自私……为什么只在没有人收留的时候,幻想一个无私的母亲?

……有一天,我终于走出了监狱。我不禁回过头去再看一下这一间阴暗、狭小却又感到无限空旷的房间。我在这里从黎明到黑夜,又从黑夜到黎明,反反复复痛苦地度过了两千多个日日夜夜。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做自由和寂寞,寂寞和自由。

我上哪儿去?我感觉我自己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亲人和家了。我只是孤独地茫然地向前走。我走了许久许久,走过许多曲折的崎岖的山路,最后走进一个幽静和美丽的山谷。

我疲劳极了,由于饥渴,我再也支持不住了,我倒在大地上,感到一阵阵昏眩。

这是一个生气勃勃,明媚的春光笼罩大地的早晨。东方灿烂的霞光正展开了广阔的翅膀,扫除一切阴暗,把光明与温暖来覆盖人间。

我匍匐在一片茸茸的柔软的草地上,把脸儿紧紧偎依在这异常柔和、光滑、湿润的草丛中,一面贪婪地在那散发着一股清新的芬芳的气息里深深地呼吸着,一面又尽情地用我那干枯的嘴唇,把它们身上所有晶莹的露珠都吮吸到我的咽喉里去。

在草地前面有几棵修长、洁白、浑圆的白杨树,骄傲地挺直着身子,披着朝霞的光彩,显得特别俊拔和美丽;它们身上有许多发亮的眼睛,都用微笑、惊奇、惶惑的眼光注视着我,对我如此饥渴疲惫不堪的模样产生了怜悯。我突然朦朦胧胧地似乎听到白杨树轻声地对我说:

“抱着我,站起来,你忘了么,穿过我们,前面就是你的家。”

我顿时觉得心里急促地跳动起来,感到有些晕眩,觉得这是一种幻觉。

家,我还有家么?

我于是搂抱着白杨树,站了起来,我终于看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在那点缀着一些不知名的鲜艳的紫红、粉红的花朵和四周都铺盖着秀丽而青葱的藤草的岩石下面,露出了一扇有些阴暗的家门。

这是我的家么?我不禁在心底呻吟着,全神贯注地眼睁睁地望着这个不可知的家门。我徘徊、犹豫、感到十分惶惑,痴痴地望着这个似乎熟悉却又十分陌生的地方。

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早已习惯于忍受的一种冷酷的训斥声,发出一种严厉和嘲笑的警告:“你想干什么?你要做什么?老老实实地呆着吧,你还想回家!”

另外,我也似乎听到我自己的心声:可别回去,那不是你的家;那里一无所有,你已经失去了一切,你要一个家干什么?一个人安安静静守着自己的孤独和寂寞吧。

我也想,是的,我的家早已失去了,在那极为难耐的两千多个日日夜夜里,我也有时渴望过,让我回家去静静地休息一会儿,哪怕得到的是一分钟的温暖。可是连梦中也不曾回去过。

但是,没有任何办法,也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我了,我终于用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阴暗的门。我要看看,这到底是不是我的家。

我一只胳膊紧紧还拥抱着身边的白杨树,不然,我就无法支持我那全身无力的身子。这棵白杨树也似乎表示对我的同情,尽量挺住了身子支撑着我这衰弱的躯体。

我擦干了眼泪,渐渐安静下来,眼睁睁地探望着这个如此狭小,而又无限温暖的家;阳光投射进来,使我看到,除了潮湿的墙壁上闪亮着一串串晶莹的水珠,似早晨的露珠,又像是欢迎我归来的激动的眼泪……它确是一无所有,只是一个空旷的家;可是它却含着欢喜的、真情的、悲怜的、天真的泪珠,看着我,呼唤着我:“这就是你的家……”

我简直以为是幻觉,但确实听到一声女性的轻微的叹息声,然后还觉得有一只柔软炽热的手扶着我软弱的身子踏进了这个家门——天啊,我家里还有亲人?她是谁?

我终于回家了,我迷惘地走进了这个潮湿但是温暖的家里,饱含着感激的热泪模糊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一种多年流浪而无家可归、骤然回到家里的悲喜交加的激情,深深地冲击着我心灵的深处,使我整个身心都激动得颤栗起来,全身都旋转着一股股热流,好像突然投入一个火热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