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忽然觉得眼熟,回过头去再看了一眼。恰好,轿中人也正好下轿。
那是,倾国倾城的云想容。
云想容在步出轿栏的时候,微微地一抬眼,看见了自马车上探出头来的清丽女子,怔了怔,然而很快地,这丝微小的诧异便掩盖在温柔的浅笑之下,她扶着丫头的手,往旁边的茶楼上走去。
穿过一重重的人群,一座五颜六色的塔耸立在面前,上面缀满花朵,分作十二层。
“你坐在这里等着。”安乘封交代玉儿,“一会儿,我送样东西过来。”
“你……”
“嘘……”他的手指轻轻点住她的唇,只一下便将她的话压回去,一晚未睡的奔波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好精神,促狭似的眨眨眼,“总之,一会儿等着收礼便是了。”
他转身去了,人潮很快将他的身影淹没,一时有人来到车门前,婷婷袅袅地一福,抬头笑道:“林姑娘,又见面了。”
玉儿还礼,“云姑娘好。”
“我前两天才听说林姑娘是安王府中的贵客,当日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云想容落座之后便微笑着说道,“听封少说,姑娘是他好友的未婚妻子,可是真的?”
玉儿也笑道:“云姑娘听差了,我不是。”
“啊,难怪封少雨夜兼程把姑娘追回来,又带姑娘来这送春会……”云想容掩扇轻笑,“看来,封少有意为姑娘夺取最上春。”
“听说京城愿为姑娘夺春者不计其数,哪里轮得到我?”玉儿与她客套,提到安乘封还是有一阵燥热涌上来,想必已经红了脸。
“这哪里说得准?”云想容的眼波望向已然站在塔下的安乘封,有片刻的出神,很快地,她回过头来对着玉儿千娇百媚地一笑,“那我们便在这里等他,看待会儿最上春到底是谁得。”
那一笑如宝珠生晕,美丽得让人心醉神迷。
谁能不被这样的笑醉倒呢?玉儿只是浅笑,坐在车内同云想容语笑嫣然地话起了家常,云想容极赞玉儿肌肤如玉,幼滑似水。玉儿也羡慕地夸奖云想容的衣衫首饰无一不美仑美奂,云想容随即脱下一只手镯,玉儿连忙推辞,云想容不由分说亲手替玉儿戴上,玉儿推辞不过,再三言谢。两人在车厢内,这般你来我往敷衍得风雨不透,车帘忽然被掀开,原来是安乘封已经夺春归来,手里擎着小小一束嫩黄的迎春花,似是没想到有两个人在,怔了一怔。
云想容娇笑,“呀,原来今年顶层里放的是迎春花,真是漂亮。”
“花再漂亮,又哪里比得上人?”安乘封展齿一笑,“罗家小子夺了第二春,正在到处找你呢!”
云想容笑着推了推玉儿,“看吧,让我说中了吧?瞧,人家已经要赶我了!”她笑着下了车,罗羽博已经迎上来了,眼睛往车内一瞥,看到安乘封同玉儿在一起,放色顿时放松了,扶着云想容往茶楼上去。
安乘封顺手放下车帘,狭小的车厢内,顿时只剩两个人。方才同样是两个人坐着,换了个安乘封上来,车厢一下子显得拥挤,他坐在门口,帘子一放下,车外的喧闹人声似乎立时被隔绝,玉儿的心,莫名地鼓跳如雷。
安乘封取了一朵迎春,簪在玉儿鬓边,手凑上来的时候,玉儿竟有片刻的昏眩。
嫩黄花朵插在鬓间,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很好看。”安乘封由衷地说。
“是吗?”玉儿娇羞地一低头,安乘封轻轻在她鬓边一吻,“当然。”
玉儿轻轻靠在他怀里,仰首问他:“你不是说,这只是个玩意儿吗?为什么要星夜连程地赶来?”
安乘封抿着唇想了想,皱了皱眉又想了想,居然道:“我不知道。”
他是不知道,只是在路上看到了花塔就想拿到最上春送给她。那么简单,那么自然,完全没有经过大脑的考虑,只是这么想了,所以,这么做。
玉儿看着他,眼中有淡淡的薄雾,她抿嘴一笑,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傻瓜。”
对于玉儿的归来,整个王府都表达了极大的欢迎,锦娘更是绕在脚边转来转去。才进屋,小纹便抢上来行礼,朗声道:“恭喜姑娘得到最上春。”
玉儿笑道:“你的消息倒灵通。”
“我不是消息灵通哦,我是亲眼看到小王爷登塔哦!”小纹目光晶亮,兴奋异常,“这是小王爷第一次夺春哦!姑娘,你好幸福!”
“那么你呢?收到了什么?”
“他哪里能夺春呀?”嘴上这么说,小纹的脸上却满是娇羞甜蜜,“不过他送了一套嫁衣……”
“恭喜你。”玉儿握着她的手,由衷地道。
有恋人终成眷属,是最美好的事情。
小纹的头越发低了下去,“婚期定在六月初六,姑娘你要记得哦!”
“是,我一定记得,到时候一定去喝酒。”
“你答应了哦!”小纹兴奋地叫了起来,末了才想起玉儿旅途劳累,连忙张罗着侍候玉儿沐浴,玉儿笑着催她们先去吃饭,自己来洗。
她拔下头上那支云母钗,轻轻取下那朵迎春花,花朵柔软很容易就起了皱痕……女人的青春,男人的爱情,是不是也会这样?
将整个身子浸到浴盆里去……热水可以洗去风尘仆仆,却无法洗去心上的烦扰。
既然已经决定跟安乘封在一起,就要面对将来妻妾成群的后宫景象,可是,明知道要面对,看到云想容的时候,为什么心里还是那么不舒服?还是觉得那么不痛快?
云想容的姿色才情胜过自己许多……玉儿最引以为傲的便是这份自知之明……一路上的快乐让云想容冲淡不少,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浸湿头发。
刚刚沐浴完毕,正在穿衣服的当儿,便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上楼,接着房门被拍得震天响,安乘封的声音响起:“你怎么不去吃饭?我叫厨子准备了一桌的扬州菜式,你怎么——”
“吱呀”一声,门开了,玉儿站在他面前,一身豆绿衣裙,半湿的头发披散在身后,整个人宛若经雨露洗过的花枝,叶碧绿,枝湿润,花瓣上有晶莹的水珠滚动——小院里的雨后辰光,扑面而来,似一道清风,轻轻吹走了他的神志,嘴巴张着,底下的话已经说不出来了。
“这一路风尘仆仆,我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要吃饭是吗?等我先挽好头发。”
三下两下,玉儿便给自己挽了个松松的髻,正欲起身时,安乘封道:“你头发还没干,出去还要吹风,等下又要着凉了。我让他们把饭菜拿到这里来。”他说完就转身下楼,一时下人们搬来满桌珍馐,安乘封坐下看着她,良久没有动筷,只是痴笑。
他看着她笑——中了邪似的,一看到她,笑意就止不住地冒出来,似是心底给打了一口清甜的井,不住地往外冒出汩汩的清泉,“玉儿、玉儿。”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唤她的名字,“我觉得老天爷对我实在眷顾,我原以为,此生此世都不可能再和你同一个桌上吃饭了。”
玉儿有些魂不守舍,面前这张笑脸、烈日下那张怒气冲冲的脸、林阴中被马鞭抽断的树枝、银月的剑光、冬夜的笛音、蓝天下的蝴蝶风筝、火狐狸……还有,那朵嫩黄的迎春花……一切都在面前纷飞交替,影像重重,她明白自己的决定,然而,却忍不住对自己有一丝怀疑。
这样的一丝疑虑成为她心中的阴影,还没等这份忧心消散,云想容居然在第二天找上门来。
云想容只穿一身白衣,脸上脂粉未施,分外素净,身后的丫环提到一只锦盒,送到玉儿面前。云想容笑道:“闲来无事,我来同妹妹聊聊天,妹妹不会嫌我烦吧?”
“怎么会?”玉儿命人打赏那丫环,一面同云想容上楼喝茶,“只要姐姐不嫌我待客不周便好。”
“封少出门了吗?”
“是,一大早便被宣召进宫。”
“皇上很宠封少。”云想容站在二楼游栏上举目四顾,点头赞叹,“这间屋子真是不错,站在这儿,看得见大半个京城。”
玉儿微微一笑,“悦华楼不也有这么高吗?”
云想容掠了掠头发,有些迷蒙地道,“那里看到的只是灯红酒绿,人来人往。大家杯酒言欢,唱曲聊天,图的只是一时快活……然而纵然真的会快活的,也只有那些男人。”
玉儿沉默,唇微微一动,似乎要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妹妹一定很奇怪我会说这些。”云想容对着玉儿嫣然一笑,“因为人人都说云想容是京师第一名妓,花国魁首,万人钦慕,人人都说我不会有烦恼……可是,女人的青春能有几年,等我人老色衰,又能怎么样?”她的声音低下去,神情十分萧索。
玉儿把茶杯在她面前轻轻推过去,道:“姐姐,喝茶。”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烦恼,她虽然不了解云想容,但是,了解云想容所说的烦恼是真的。然而纵使她相信,又能怎么样呢?
云想容轻轻抚了抚鬓角,喝了一口茶,轻轻叹息一声:“妹妹,我真的很羡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