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来我亲自说。”吴禄贞吩咐他,“你给我去把局子街的官吏、乡绅都叫到府里来。”
“干什么?”
“你今天怎么这么啰嗦?叫来大家自然就明白了--不,可能在路上就明白了。”
传令兵一进门,吴禄贞就对他们说:“你找几个人,兵分四路,飞马鸣锣,驰骋八方,只说五个字--’我们胜利了!‘,快去快去!”
周维祯还没走:“就说这个大家能明白吗?”
“你也不要透露啊,来了我给大家一个意外的惊喜。”
“那我怎么说?叫他们来开会?”
“不,叫他们来看戏。”
“哪里去喊唱戏的?”
“我们家有啊。”
“你是说,喊……余小姐?”周维祯张口结舌,“这……合适吗?”
吴禄贞哈哈大笑:“哪个像你小气鬼,金屋藏娇,家属不让人见?同喜同乐嘛!”
“你还是把她问好了再通知,万一余小姐不乐意呢?你不是说,她原来可是好人家女儿……”
“是啊,他父亲可是在甲午海战中为国捐躯的。”听他这么一说,吴禄贞也信心不足了,“那,我先回去问问吧,唱戏改在明天上午。”
吴禄贞知道,在中国,女演员的地位仅仅在娼妓之上。她是父死母亡,无路可走才被卖进戏院。洁身自好,故意装嗓子坏了改唱老旦,在舞台上以老态龙钟的面目出现,这才没招惹那些狂蜂乱蝶。可是随着她角色越演越多,名声大震,豪门贵府要她唱堂会的也多了。在清唱时,大家才发现卸装的余秀是个风姿绰药的美人,她的日子就不安稳了。吃苦受累她能忍受,轻视侮辱她坚决抵抗,为了摆脱屈辱的生活,她要找个靠山。当她发现吴禄贞不仅可以依靠而且志同道合时,于是将他作为知己。所以在危急时逃到延吉去找她,现在不计较名份地位也跟他来到边疆。
现在总算如愿以偿了,成了官太太,地位提高了,受到人们尊敬了。除了周维祯与柏文蔚,没人知道她的过去,被敬的感觉与被爱的感觉一样美好。于是她以侍奉丈夫为乐事,也学会了烧饭做菜。闲暇时分,跟吴禄贞学习书法、作诗,简直生活在天堂一般。吴禄贞有时候叫她唱几句,她都正色回答:“我现在不是戏子了。”如一个从良的女子一样,尽量避免别人揭露往日的伤疤,因此吴禄贞从来不勉强她。
现在是大喜临门啊,这里没有任何娱乐,用戏剧庆贺一下,为大家助兴,也一件正经事情嘛。快进家了,屋子里竟然传出她唱戏的声音,唱的什么,听不出来,可分明声音幽雅婉转,洋溢着喜悦之情。自己从来没提前回家过,原来她在家里一个人悄悄地唱啊,莫非知道这天大的喜事?
吴禄贞撇着京腔,推门施礼:“娘子--小生这厢有礼了--”
“啊--”余秀尖叫一声,仓惶站起,如偷糖吃的孩子被家长发现一样,急忙捂住胸口,又惊又怕又羞涩,“吓死我了。”
“怕什么?唱得好啊,我早就想听你唱了。今日不是提前回家,还听不到哩。”
余秀丢不下自己的舞台艺术啊。尽管当初是逼迫的,可是唱念做打都得过名师真传,学得那么苦,学了那么多,演出那么多场,扮演了那么多形形色色的艺术形象,京剧人生陶冶了她的情操,她怎么忘得了?边关寂寞,语言不通,丈夫天天忙于公务,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她一个人在家里独守,便以唱戏打发时间,没想到丈夫今天回来这么早。
“唱啊,继续,你怎么不唱了?”
余秀垂首弯腰,连头也不敢抬。她在戏剧中学了太多的三从四德,嫁于官吏,应该受到制约才对,见丈夫问她几句,才缓慢地轻声回答:“偷唱戏曲,有失官家体面……”
“你呀,怎么这样不开化?!”吴禄贞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见她黛眉紧蹙、秀目含羞,兀自好笑,“到延吉来就没听见你唱过了,以为你真不愿意唱了哩,我也从来不勉强你。今天才发现,你是想唱的呀,想唱就更要放声唱啊。你把我当成专制的暴君?”
“你不笑话我?”
“怎么会?我早说过,京剧是一门艺术,艺术是值得尊重的。我也想请你唱呀,这对你是一种赏识不是?你不愿意大家都分享你的艺术成果?”
余秀抬起头来笑成一朵花:“真如所说,您想听我就唱给您听。”
“不仅要唱给我听,还希望你唱给更多的人听,到公署里给我们大家唱一次如何?”
“唱堂会?”她听到这里,颤抖了一下,后退一步,软软地靠到茶几上,鼻子一酸,眼睛里就冒出水花花来,太多的屈辱涌上心头:官衙、私宅,一次次堂会简直就是人间地狱,张作霖那凶狠的目光,钱老板那****的眼神,更多王孙公子的目光如刀,总是在她唱堂会时试图将她剥得一丝不挂……
想到这里,蒙垢含羞的感觉让她恐惧:“过去……我是戏子……现在……我可是你的……”
“现在是我的太太。”吴禄贞毫不犹豫地说,“我不以娶一个戏子为耻辱,你也不必为唱戏而羞愧啊。讲究现代文明的人都知道,京剧是国粹,是高尚的艺术……”
余秀无法给自己的身份定性,因为她没有合法的地位,没有三媒六证的花轿迎娶,也没有拜堂成亲的仪式过程,现在听他十分认真地说自己是他的太太,释然撒娇:“那,我就为你一个人高尚,不为别的人取乐……”
“不是取乐,是娱乐。今天是全国的大喜日子,尤其是我们延边人民,应该欢聚一堂!你给我们助兴不好吗?”
“什么喜事?我怎么不知道?”
“这不正在告诉你吗?”吴禄贞说,“张之洞才发给我电报写着,中日两国已经签定《图们江中韩两国国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