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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真情花瓣(1)

老师

杨轻抒

姚老师绝对没想到,绝对地,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那个才十五岁的孩子会突然拔出水果刀,猛地插进他的肩头。

姚老师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有一股钻心的痛。姚老师站住了,站了整整一分钟,才仿佛明白了点什么似的,慢慢地转过身来。

姚老师满眼不解地看着面前这个才十五岁的孩子。

那个小男孩也愣住了。

然后就看见了姚老师肩头那柄闪亮的水果刀和顺着刀口一滴滴不断外涌的血。

小男孩的脸白了。

小男孩的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姚老师的脚下。

这个小男孩是姚老师班上的学生。

这个叫风的小男孩是姚老师班上最捣蛋的学生。尽管很捣蛋,但姚老师说得最重的一句话就是刚才,要风把家长请来。

学生在学校犯了错,老师叫学生请家长到学校,这很正常——至少在我们乡下学校很正常。只是姚老师不知道,风的爸爸因盗窃被抓了进去,风的母亲跟人跑了,现在只剩下了风。

这些都是姚老师后来才知道的。

我们七手八脚把姚老师送进医院,然后像拎小鸡似的把风拎进了派出所。风闯的祸不小。

敢对老师动刀——即使是动手,在我们学校历史上也是前所未有的,而且快六十岁的姚老师在我们学校教了一辈子书,学生不说遍天下,至少全镇有一半是姚老师的学生。

风犯了众怒。

派出所所长也是姚老师的学生,气急了,踢了风一脚,说,先饿上两天再说!就把风扔进了那黑漆漆的小屋子,门上上了一把特大号的锁。

我们一看所长这架势,就知道风出来时会是怎么一副模样,不过我们都是姚老师的学生,我们心里也愤怒极了。

要知道,姚老师的学生中有做厅长的,有当县长的,厂长经理更不少,还从来没人敢在姚老师面前不恭过,偏偏有这么个叫风的学生……

姚老师第二天就闹着出院了。

刀口并不太深,没伤筋骨,因此姚老师坚持要出院。

姚老师找到派出所所长,说,放了风吧。

所长吃了一惊,放了?

放了。

为什么?

风是我的学生,我没教好他,是我的错。

所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师怎么会这样!

姚老师很平静。放了他,真的,我的这次教育失败了,但我会弥补的。

所长急得满脸通红,最后,所长说,好,您是老师,我放人!

风就出来了。

风出来之后姚老师仍旧让他回班上上课。

校长怕再出事,就劝姚老师,说教龄也三十多年了,年龄也大了,干脆退了吧,反正学校的公寓您继续住,工资奖金全发。

姚老师说不。

校长说您那么多学生,退了可以到处走走看看,如果您愿意,我们还聘您当顾问。

姚老师说不。

校长没办法,只好让姚老师继续上课。

但经历那么一场风波之后,姚老师的身体明显地弱了,鬓边白发也多了,姚老师离退休真的不远了,但姚老师站在讲台上依旧神采飞扬。

那一天,姚老师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看着看着,姚老师的手猛地收紧了,一种极度的愤怒和悲哀猛地涌到了脸上,姚老师喉头咕噜了一声,然后,身子慢慢地滑了下去。

同办公室的女老师小韦吓得惊叫一声,便大喊起来。我们跑过去,姚老师已经没了呼吸。

姚老师是突发脑溢血。我轻轻展平姚老师看过的那张报纸,姚老师看的是报纸第二版,第二版有篇报道,是关于一位厅长因贪污受贿被判处无期徒刑的事。我看那厅长的名字挺眼熟的,后来忽然想起来了,厅长是姚老师的学生,一个姚老师引以为自豪的当年最懂事最努力的学生。

原来是这样!

姚老师的坟就在学校对面的坡上,姚老师的坟面对学校,可以看见学校的一草一木。

姚老师的坟总很干净,每年清明我们都能看到坟上有一串串的花环。那个叫风的学生也每年跟我们一样去扫墓。风在姚老师的坟前跪得最久。

女孩擦皮鞋

王保伦

女孩长得漂亮,在大学里读中文。我那时也英俊,也在大学读中文。我们同班,天长日久,女孩成了我的女朋友,女孩说她喜欢我。女孩喜欢我的原因不是因为我长得漂亮,是因为我写诗。女孩也喜欢写诗,但总也发表不出去,见我写的诗隔三差五便见报,就三番五次找我,让我向她交代成功的秘诀。

我提了条件,只要她同意与我交朋友,我便授她写诗的秘诀。其实我写诗没什么秘诀。写得多了,功到自然成。我的目的是让她成为我的女朋友。这样,因为诗的关系,她总去我们宿舍找我。见了面我们便谈论诗。有时在宿舍谈,有时在校园的树林里谈。班里的老师和同学都说我们谈恋爱了。

女孩与我谈诗谈了一年,她仍然没发表诗。我有些内疚,便找个机会对她说,对不起,我没有帮你发表诗。女孩笑了,说:“你以为我找你真的为了诗?”我问:“为啥?”女孩说:“我喜欢与你在一起。”

女孩说了这话以后再去我那里找我时,她不与我谈诗了,她每次都给我擦皮鞋,每次都将我的皮鞋擦得很亮,不但擦我的皮鞋,还把我们宿舍的其他男生的皮鞋都擦得干干净净。我忌妒地说:“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他们?”女孩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说:“你闲得发慌是不是?干吗给他们擦皮鞋?”女孩笑了:“我不喜欢他们,我只喜欢他们的皮鞋,我只喜欢你一个人。”我奇怪地问她:“你为什么喜欢他们的皮鞋?”女孩歪头冲我神秘地一笑:“这是秘密,不告诉你。”

那年暑假前夕,在一次学生大会上,校长问我们学生准备怎么度过暑假,有没有勤工俭学的打算?

女孩第一个举手发言,她说:“暑假期间,我上街擦皮鞋。”会场里爆发出笑声,几百双眼睛一齐对准了她。女孩认真地说:“我说的是真的,我真上街去给人擦皮鞋。”

校长带头给女孩鼓了掌,在掌声里,我的脸发烧,心里说,疯丫头,你出这个洋相干啥?

晚自习结束,女孩找我去外边散步。我劈头就给了她一盆凉水:“你太过分了吧,你想出风头也不能由这个来出呀……你真能去擦皮鞋?”女孩说:“我啥时说过假话?”这晚散步,我们谈来谈去,总也谈不拢。

转眼暑假到了,临分手那天,女孩找我去外边说话。她说:“喂,别生气了,放了假,你别忘了常去看我,我就在中街那儿擦皮鞋。”我扭头就走,我不愿听她擦皮鞋这句话,这句话使我替她害羞,一个漂亮的女孩怎么能擦皮鞋呢?女孩在我后面不停地喊我的名字,我仍然没有停下。

整个暑假期间,我接到她十几个电话,都是约我去她家的。

我赌气没去赴约,临开学的前三天,我忽然非常地想念她。其实在内心里,我是喜欢她的。

我便在一个中午去她家,她家锁着门,敲了半天也没有人开门。我悻悻地往回走,路过中街时,忽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小名,是女孩在喊我。我循声望去,女孩正坐在小板凳上低头给一个男人擦皮鞋。她身边坐着一位中年妇女。我走过去,发现女孩的脸、胳膊都被阳光晒黑了。我心里一动,心疼她。我转身去冷饮店给她买了几支雪糕,她接过去,把雪糕递给中年妇女一支,又转身指了指中年妇女对我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妈,典型的下岗女工,为了供我上大学,她主动选择了擦皮鞋的行当,她已擦了三年皮鞋了。”

女孩又告诉我,她这个暑假帮妈妈擦皮鞋,挣了点儿钱。这个学期的学费她可以自己付了。

我忽然理解了女孩,后悔这么晚才来看她。我对她说:“你有个好母亲,你也是个好女孩……我错怪你了……”

“谢谢你能理解我……”女孩第一次那么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有泪花在她的眼中闪动……

鸽白鸽红

酉蕾宁

这段时间,娟好的鸽子都要扑啦啦飞到对面阁楼上,那里有豆或饭粒供它们享用。一个年轻人嘬着嘴呼唤鸽子,有时还抚着最小最白的那只交谈几句。警报凄厉的年头,谁会有这般闲情?他悄无声息地观察着,发现那人对小鸽子动人地一笑,腮边便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许是第六感应吧,他突然抬起脸来朝这边望望,一闪身不见了。他也爱鸽子?娟好开始心神不定起来。飞回来的小白鸽乖巧地停在主人手掌上,亮亮的眼睛像在说话,她不由地低低问一句,他告诉你什么了?鸽子咕咕的倾诉叫人生出满腹惆怅。

尽管他没露过几次面,那对酒窝却深深地印在娟好的脑海里,睡神都赶不走。经过几夜的辗转反侧,她鼓足勇气写下一张纸条:我替鸽子谢谢你。躲在阳光的阴影中她忐忑不安地看着小白鸽飞往阁楼,很快便瞠目结舌——鸽腿上的条子使他神情突变,嘭地关掉了小木窗。娟好委屈得眼圈发红,再没勇气去侍弄那些生灵,直至第三天,哑巴女佣咿咿呀呀从楼上冲下来。鸽子怎么啦?娟好腾地站起身,似乎是等候已久!

原来小白鸽受伤了,正在阁楼下的瓦梁间挣扎呢。娟好针扎似的心疼,情急之中找来根竹竿探身去搭救,差一点儿就摔出窗外!这时阁楼的窗帘刷地拉开,他向她使劲摇头摆手,然后慢慢地将大半个身子伸出去,一点点接近那只鸽子……娟好便从空气里嗅出一股诱人的气息来,抬起头,1932年的大上海,依然天蓝云白。

哑巴女佣抱回鸽子时,它已经得到了专业水准的包扎。残存在屋里的酒精味儿令娟好神思悠悠,也叫踏进门来的一个人顿生狐疑:好,家里发生了什么?她闻声耷拉了眼皮,爸爸,你讲过半个月以后才回家的。自打父亲成为复兴社一员起,她横竖看他都不顺眼。

在上海滩舞刀弄枪的父亲比在老家开诊所时阴沉多了,他俯身托起小白鸽,仔仔细细察看它的伤口。清创、上药、规范包扎,我女儿肯定没这么能干,附近又没有诊所……他突然间压低了嗓门,谁这么大方,还给鸽子用全上海严加控制的消炎药?这话使娟好倒退了好几步。你一定得说,马上就说!他上前摇着她的肩膀急吼吼地喊叫,女儿却把头转开了——在好多人眼中,父亲他们这种人是四处狂吠的犬呢,她可不想让阁楼里的年轻人受到伤害。困兽似的转几圈,他忽地和颜悦色起来,好,你倒是不知道,附近的几条街都被封锁了,要抓一个来上海买药的共产党呢。十七岁女儿脸上掠过的惊诧和慌乱,足以使父亲热血沸腾:这个弄堂里说不定真有一条大鱼!想了想他丢下一句话,听着,从现在起,你不准出门一步。父亲急匆匆地离去了,娟好忽然打个冷噤,拔腿就往楼上跑。

鸽子们已开始在阁楼附近咕咕啄食,年轻人抬起头来时恰与窗边的娟好四目相对,少顷他笑了笑,这恐怕是最舒心的笑了——一刻钟后他将跟人一起护送药品到苏区,那里有全中国最清新的空气。纸醉金迷的大上海,让人留念的只有这几只鸽子,它们往阁楼边一站就能给战友报平安呢。对面的女孩扬起手臂想跟自己说什么?他再次回她一个笑,便关上了阁楼窗。他真是那个身陷重围的共产党?娟好突然着急万分,捡起块石头刚要投向阁楼,有双强有力的手钳住了她,一团毛巾随即塞进她嘴里……抓住共产党就意味着赏金和升迁,父亲太明白不过,他来不及报告和搬兵,只得铤而走险了!

娟好的父亲把年轻人和他的同伴堵在了弄堂口,他背上的女儿满脸是血(那其实是鸽血)。先生,救救我的孩子,搭你们的车送她上医院吧。亲手击昏女儿的父亲,其声音居然充满悲情。看清伤者是鸽子的主人后,年轻人犹豫着拉开车的后门……

第二天,《申报》头版有条重磅新闻:昨日午后,一辆别克轿车冲入黄浦江,车上三男一女无一幸存。有迹象显示,这是一起走私违禁药品的重案……该记者全然不知车里曾有过一场惨烈搏斗,更不晓身负重伤的年轻人最后驾车跃进江水时,眼里满是些飞去来兮的鸽子。

丢失的香柚

梁晓声

“大串联”时期,我从哈尔滨到了成都,住气象学校。那一年我才十七岁。头一次孤独离家远行,全凭“红卫兵”袖章做“护身符”。

我第二天病倒了。接连多日,和衣裹着一床破棉絮,蜷在铺了一张席子的水泥地的一角发高烧。

高烧初退那天,我睁眼看到一张忧郁而文秀的姑娘的脸。她正俯视我。我知道,她就是在我病中服侍过我的人。又见她戴着“红卫兵”袖章,愈觉她可亲。

我说:“谢谢你,大姐。”看去她比我大二三岁。

一丝悱然的淡淡的微笑浮现在她脸上。

她问:“你为什么一个人从大北方串联到大南方来呀?”

我告诉她,我并不想到这里来和什么人串联。我父亲在乐山工作,我几年没见他的面了,想他,并委托她替我给父亲拍一封电报,要父亲来接我。

隔日,我能挣扎着起身了,她又来看望我,交给了我父亲的回电——写着“速回哈”三个字。

我失望到顶点,哭了。

她劝慰我:“你应该听从你父亲的话,别叫他替你担心。乐山正武斗,乱极了!”

我这时才发现,她戴的不是“红卫兵”袖章,是黑纱。

我说:“怎么回去呢?我只剩几毛钱了!”虽然乘火车是免费的,可千里迢迢,身上总需要带点钱啊!

她沉吟片刻,一只手缓缓地伸进衣兜,掏出五元钱来,惭愧地说:“我是这所学校的学生,‘黑五类’。我父亲刚去世,每月只给我九元生活费,就剩这五元钱了,你收下吧!”她将钱塞在我手里,拿起笤帚,打扫厕所去了。

我第二天临行时,她又来送我。走到气象学校大门口,她站住了,低声说:“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他们不许我迈出大门。”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柚子给了我:“路上带着,顶一壶水。”

空气里弥漫着柚香。我说:“大姐,你给我留个通信地址吧!”

她注视了我一会儿,低声问:“你会给我写信吗?”

我说:“会的!”

她那么高兴,便从她的小笔记本上扯下一页纸,认认真真给我写下了一个地址,交给我时,她说:“你们哈尔滨不是有座天鹅雕塑吗?你在它前边照张相寄给我好吗?”

我默默点了一下头。我走出很远,转身看,见她仍呆呆地站在那里,目送着我。

路途中缺水,我嘴唇干裂了,却舍不得吃那个柚子。在北京转车时,它被偷走了。

回到哈尔滨的第二天,我就到松花江畔去照相。天鹅雕塑已砸毁了。满地碎片。一片片仿佛都有生命,淌着血。

我不愿让她知道天鹅雕塑砸毁了,就没给她写信……

去年,听说哈尔滨的天鹅雕塑又复雕了,我专程回了一次哈尔滨,在天鹅雕塑旁照了一张相,彩色的。按照那页发黄的小纸片上的地址,给那位铭记在我心中的大姐写了一封信,信中夹着照片。

信退回来了。信封上,粗硬的圆珠笔字写的是——“查无此人”。

她哪里去了?

想到有那么多我的同龄人“消失”在十年动乱之中了,我的心便不由得悲哀起来。

抻面条

许行

他特别喜欢吃面条,一天三顿也不厌,不过这可不是粮店里卖的那种面条……

小时在家里母亲给他擀面条,一碟鸡蛋酱,一盘芽葱,或者黄瓜、水萝卜丝等小菜,他吃得真香!以后结了婚成了家,妻子摸到了他的脾气,比母亲还下力给他做面条吃。她能擀、能抻。抻出来的面条要粗有粗,要细有细,比从模子里轧出来的挂面还匀溜,吃起来硬实、筋道、口感好,就是到了肚子里也觉得舒服。

不幸,妻子比他先走了。他也六十多了,身板硬实,牙口好,还是爱吃抻面条。现在续了个后老伴,这个五十刚过的小老太太,就只给他买挂面吃,吃起来真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