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客的时候,张太破天荒第一次把客人送出了门,看那个人诚惶诚恐地下了楼,她有点儿忍不住地站在门口,想听听对门里面到底是些什么人这么快乐。
声音非常年轻,但不能肯定那是些什么人。这时,楼道里有脚步声,她赶紧进了门。
门铃响了。张太一动不动,看看偌大的客厅,她的心里忽然一阵凄凉。在她听来,门铃声不过是势利的探询而已。她的眼圈有点潮湿。
张先生一步一步奋斗到今天这个位置。前些年,张太跟着他没少受罪,那时他们可是同甘苦共患难。可是,自从张先生突然不用那么辛苦了,她就一下子闲了起来。开始的舒适早已荡然无存,张太觉得自己心里缺少了很多东西。
门铃响过几声之后平静了下来。张太静静地靠在沙发上,对门的声音又传过来。
她听着那些声音,记起自己也曾经有过这种快乐的时光。那时他们年轻,无忧无虑,心里充满了对世界的种种美妙的幻想,那时她的内心满是把握这个世界的豪情壮志,当然,在很多人看来,今天,她已经成功了。只是了解这个城市历史的人都知道,张先生的今天,有一半是她的功劳——其实一直以来,张太对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成就也非常满意。可是今天,她突然感到自己失去了一些东西。
她拉开门,看看外面没人,忍不住把耳朵竖起来,仔细地听对门传出来的欢笑声。楼道里有初秋的风穿堂而过,吹在人的身上已经有几分凉意。张太用力把双手抱紧,缩起身子。外面是无边的灯火。张太想,张先生这时可能在干什么呢?她想不出。又一阵秋风吹来,我们的主人公张太回转身加了件衣服,又站回到了门口。客厅里和这空旷的走廊一样的凄清。她突然只想站在这里。尽管走廊里的灯是新换的,可是,依然显得有几分暗淡,尤其是不时有笑声从对门飘出来的烘托,张太的身影就显得颇有几分萧瑟。
正当张太像一个贪婪的人沉醉在金子的光芒中的时候,对门的门开了。张太没有准备,她感到一股热乎乎的气流扑面而来,仿佛是春天吹向小草的风一样。她赶紧退回身,脚步在地上滑了一下,她赶紧站稳,就在门将要关上的一瞬间,她听到许多人的声音响起:
老师,再见!
奴才
江离
县城东南三十里,过去有一块极好的风水地,依山傍水,地脉充盈。
此地曾为一郭姓人独占,盖了许多的宅院,方圆几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晓得底细的人以为这一定是官宦之家,而且不能小于四品。
实则不然。
此宅的主人,论身份很不显眼,很不够份的,可以说是卑微的——给一位当朝大人当阍夫。
阍夫便是看门的,此人还干些拉马坠镫的活儿。
一个阍人何以发迹?
别小觑了这角色。相府的丫鬟大过七品的官。莫说黎民百姓,就是带些衔儿的,要见大人也很不容易。“大人不在家。”阍人一句掷过来,就是闭门羹。谁敢闯进去,你吃了熊心,喝了豹胆?于是先得打点阍人。阍人将打点的银两不动声色地袖中一掖,公事公办地道:“待我禀报老爷。”结果,便也蔚成风气。尔后,又有打点的多少之分,多的自然捷足先登。
奴才本来是穷人,过惯了紧日子,极为俭省。平素吃穿皆是府上供应,又无甚嗜好,花什么钱?便将收来的钱攒下,碎银一多就兑成整的。然后,找个机会送到乡下家中放债,又不断地生出一些。
日子不可长计。慢慢地,奴才积了很大的数目。这时,他也年过半百,便告老还乡。大人念其几十年如一日忠心不二,又格外地多赏。
奴才早有心置买田产,早托心腹人选中一片风水宝地,又早请先生查看过了。奴才便买下了,红红火火地大兴土木,费时八年告竣。
从此,奴才摇身一变,威风凛凛,有了老爷的气派。
又是几年过去。奴才原先的大人也到了告退的年纪。经皇上恩准,回家颐养天年。大人祖居江左,一路聊作散淡之人,游山玩水,十分地惬意。
一日,恰巧到了奴才庄园。
大人不知,以为地方官绅,或朝中同僚。便打发下人打听,以便小憩,或者叙旧。
下人回来后向大人禀道,这片庄园极不寻常,是大人昔日的奴才所居。大人即道:
“传我的话,说我来了。”
一时,大门张灯,二门结彩,笙乐齐鸣。奴才亲率一干人等,匍匐道边迎候。
进了庄园,大人边看边叹:好个奴才!
宅院共起九处,连成一气,又各自成局。梁楹节棁,飞檐斗拱,金碧辉煌。堂上陈设,几屏耀眼,光可鉴人。各房皆朱帘翠幕,兰麝流香。奴才房内,雕檩为床,床有锦被。几上置珠玑古玩,琳琅满目。壁上皆古今名士字画。有花园三座,良田千顷。昔日奴才,丫鬟仆女成群,纳三房小妾,皆二八姝丽。食则盘行素鳞,络绎八珍,豪奢如京都望族。奴辈皆呼昔日奴才“爷”。
大人捻了胡须,笑吟吟道:“不想你如此造化!”
“回大人。”奴才拜倒,诚惶诚恐,“奴才全仰仗大人恩典,托大人齐天的洪福,奴才方能有今天。”
奴才又跪前一步:“大人若不嫌奴才寒舍简陋,请大人小住几日,奴才再孝敬大人一回。”
“我知道你过得不错,很高兴,很高兴的。”大人捻着胡须,笑吟吟道,“不打算住了。”
大人吩咐即刻启程。
奴才马上唤大轿侍候。
列队为大人送行者百人之众。
“不。我要骑马。”
大人摆摆手,又捻着胡须笑吟吟道。
奴才连忙叫人备马。马备好了,奴才颐指下人充当上马之阶。下人即趋前几步,伏于马肚之侧,恭候大人上马。
大人并不动身,只以眼瞥奴才。
老奴顿悟。踉跄往前,替换了下人,毕恭毕敬跪了:“请老大人上马!”
老奴的头深深垂下,一把花白胡子抖颤颤扫住了尘埃。
大人踩稳了奴才的脊梁,跨上马鞍桥,轻放缰绳,徐行而去……
良久,奴才没有爬起。爬起来便病倒。
三天,奴才死去,享年八十二岁。
跟老爹共进午餐
周波
爹推门进来时,撑着伞,有雨水从伞顶滑落。
爹,您怎么来了?我赶紧起身。
小子,这衙门只能你们当官的进来?爹有点不高兴地说。
乘了好长时间车吧,俺娘还好吗?我边帮爹提东西边说。
你娘当然好,不好能让我提这些东西过来?爹收起伞说。
我笑了。在老家,俺娘是最记得我的。瞧着爹大包小包的拎来好多,我就猜想肯定是俺娘又带好吃的了。
我坐哪儿?爹问。
哟!只顾着找东西吃了。我咧嘴一笑,立马拉过来一把沙发让爹坐。
看你馋的。爹说着掏出旱烟,然后,一脸幸福地看着我。
下班时,我和爹步出办公室。天放晴了。有同事在边上指指点点,我笑着迎上去,理直气壮地说:这是俺爹,老家农村来的。
爹扯了扯我衣服,我说本来就是嘛。
爹就笑。
我和爹走进一家大饭店,爹怯怯地东张西望。
就在这儿吃饭?爹小声问我。
是呀,我们单位经常在这儿吃饭。
这儿很贵吧?
我请爹吃饭,再贵也吃。
爹咧嘴一笑,没再说啥,跟着我进了电梯。
包厢里,有服务小姐侍候。
闺女,你回家吧,俺父子俩聊聊。爹说。
爹,这是服务员,专门给咱们倒酒上菜的。我笑着说。
不行,俺吃饭从来没人看的,除了你娘。爹说。
我只好向服务员挥挥手叫她出去了。
今天爹来请客,这些年你小子出门在外,当爹的还没尽过啥力呢。爹撸了撸衣袖说。
哪有爹请吃饭的,当然儿子埋单。我说。
埋单?爹张着嘴说。
就是付钱。我笑着说。
爹笑了起来,爹可能觉得这大城市有点怪怪的。那时刻,我觉得爹很开心,我好多年没听见爹的笑声了。
小子,这鱼多少钱一条呀?爹问。
不知道。我说。
这酒多少钱一瓶呀?爹又问。
不知道。我说。
不知道价钱就坐下吃饭?爹惊疑地看着我。
应该不会太贵吧,平时有客人来,我们都这么吃的。我笑笑说。
噢。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饭局快结束时,消失多时的服务员送上来水果。
爹,吃点水果,润润喉。我说。
不吃,吃了饭还要吃这东西,太浪费了吧。爹说。
城里都这么吃的。我说。
你可别学坏了,我刚才见你喝酒的样子就已看出变化了。爹说。
我没变坏呀。我说。
爹没说你变坏,只是刚才见你喝酒,怎么一大杯就一口下去了呢?早餐没饿着你吧?在老家,我从来没见你这么喝过。不过,小子,今天想喝就喝,爹请客。爹边说边笑。
爹说的是,以后慢慢喝。我怕顶撞爹,他会不开心。
闺女,饭钱哪儿去付?爹叫住服务员。
这位先生已经签过字了。服务员说。
签字?签啥字?爹愣愣地看着我。
就是已经埋单了。我笑着说。
认识几个臭字划拉几下就算人民币了?是不是这个意思?爹的脸色霎时转白。
爹,哪有你来付钱的。我说。
那你付钱了吧?爹继续问。
我不是签过字了嘛。我说。
闺女,你把小子签字的那张纸拿来。爹说。
服务员看了看我,我也看了看服务员。服务员把我签过字的纸条递给了爹。
小子,你看看爹怎么把这几个字撕成一点一横一撇一捺。爹说着就真的撕了起来。
爹手里的碎纸片像雪花一样飘落。
爹说:小子,你这是打白条吧?
什么打白条?
村里给我打白条,说是乡长签了字算数,可是到现在也没有兑现。你官不大,也玩这花招了?
我……我……爹,这事我会处理好的,你放心。
可你咋不拿钱呢?
回头我来交。
我这里有。看来你弄惯了这一套……吃饭咋不带钱?
爹,咋能让你掏钱?
爹边说边朝桌上扔下一沓钱,然后跨步走出包厢。
我愣了片刻,突然,我疯了似的跟着跑了出去。
我喊:爹,你慢慢走。
雨已停了,可是,我觉得还在下。这场雨可下大了。
剃头阿六
凌鼎年
常言道:“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这不,剃头阿六依然挑着剃头担走街串乡。
那天,田爷突然想起明儿是自己六十大寿的日子,虽说年景不好,兵荒马乱的,但人生满一花甲毕竟是大事,祝寿是谈不上了,拾掇拾掇头发,光光表表,也算自己对得起自己。于是,田爷决定剃头、修面。
正这时,剃头阿六走进了这篇故事。
田爷对这位剃头匠的手艺打着个问号。他试探性地问:“师傅会哪几种发式?”
剃头阿六一指剃头担,但见一方泛黄的白布上书有“童叟无欺,保君满意”。并自言自语云:“虽云毫末技术,却是顶上功夫。”
嗬!口气倒不小。田爷遂加上了一句:“倘若不满意呢?”
“砸我担!”剃头阿六干脆得一刮两响。
这年月,剃头的能混个肚儿圆就上上大吉了。一个乡下剃头佬,如此大言不惭,莫非真有本事,能使人面目一新?剃头阿六很快进入角色,真正是一丝不苟。正理着,突然“嘡、嘡、嘡——”的大锣声急骤响起。不好,小日本鬼子的飞机来了。不一会儿,哭爷的喊娘的,鸡飞狗跳,猪嚎驴叫,逃的逃躲的躲,整个村庄乱了套。
田爷急煞,顾不得半截子阴阳头,起身欲走。剃头阿六不由分说,一把按住,说:“慌啥,还没完,这模样,算出你自己丑还算出我丑?”
天哪!炸弹跟屁股就来了,性命保不保都天知道,还剃什么头,真是的。田爷死活不肯再剃,再三表示剃头钱绝不少一个子。
剃头阿六仿佛受了极大侮辱似的,拿起一把磨得锃光锃亮的剃须刀在田爷面前晃了晃说:“莫动,莫嚷。割了喉咙莫怨我手艺不精!”
由于那把明晃晃的剃须刀,令田爷不敢再动弹,只是浑身上下筛糠般抖个不停。
“轰!轰……”日本人的炸弹在村头炸响了。
田爷惊出一身冷汗,头皮也湿得有水淌下。剃头阿六顾自剃头,一点不在乎可能出现的危险,仿佛压根儿没听见炸弹爆炸声,没看见村庄里乱糟糟一片逃难景象。
终于,剃头阿六收起了剃须刀,取出一面破旧的镜子递给田爷照看,嘴里说:“满意不满意在你,手艺绝不马虎在我。”
田爷哪有心思照看镜子,急欲付钱开溜。就在这当儿,飞机的呼啸声近了。炸弹从天而降。弹片击中了剃头佬后背,血染红了他整个背脊。田爷抱着血人般的剃头佬不知所措。
剃头阿六两眼死死地盯着田爷,断断续续地说:“如、如不满、满意,可以不、不给钱。”
田爷连连说道:“满意,真的很满意……”
可惜剃头佬永远听不见了。
握手
方英文
肖仁在一个非常有名的剧团里工作。这个剧团曾出访过五大洲三十七个国家。无数次为元首一类的大人物表演过。当然,也自然出过许多名扬四方的艺术家以及他们的风流韵事。
但肖仁却没有一点儿知名度,因为他只是一个拉大幕的。难道拉大幕不重要?假如正演到精彩处他将大幕迅速拉上,或者该拉的时候他偏不拉硬是让演员的那个架势没法收场,那会怎样呢?结果是不难想象的。事实上肖仁在他几十年的拉大幕生涯中,从未出过半次差错,他的拉幕时间准确无误,拉幕速度缓疾有序,为演出的完美作出了不可缺少的贡献。
但是,肖仁纵然如此敬业,可还是没人知道他的重要。世上有许多非常重要的劳动,但却命定了你干到死也不会引人注目,比如拉大幕。所以肖仁在剧团里,永远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他像是街上随处丢弃的烟蒂,没有谁理会他的存在与否。
所以肖仁经常感到寂寞和委屈。
他最委屈的是,他虽然见过许多大人物并和大人物握过手,但大人物却从未看过他一眼。每逢有大人物光临的演出,结束时,肖仁总是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拉上大幕,十秒钟后又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拉开大幕——此时,所有的演职人员排列在舞台上亮相,有节奏地鼓着掌,等待着大人物上来接见合影。肖仁总是站在右边的第一位,那正是大人物登台的方向。这就是说,大人物在登上舞台接见演员时,将首先跟肖仁握手。
是的,大人物首先跟肖仁握手。问题是,大人物只伸出手,手指头从不弯曲,这意味着大人物没兴趣跟肖仁握手,只是恩赐肖仁,让肖仁握他的手而已。这也难怪,大人物的手每天要被多少人握,哪有气力握别人的手呢。再说,大人物日理万机,大人物在登上舞台之前,早就把慈爱的目光投向舞台中间——那儿向来站着最美丽的女演员,那是精英中的精英,年轻,美貌,粉颈摇而流盼来,那霓裳羽衣呵护着的标致身段,散发出一涟涟蕙兰香气……大人物无论有多大,也终归是人,也终归在本质上跟我们小人物一样,经常被稀罕的美色弄得立场不稳头晕目眩……所以大人物在伸出手让肖仁及其他男人握时,那是心不在焉敷衍潦草蜻蜓点水的,稍一接触,即触电般抽走……
肖仁曾多次要抓住大人物的手,紧紧地抓住不放,看他如何,他抽不脱手就一定要看上我一眼,我的理想不就实现了?!但他终究没有这样做,因为这样做无异于演员强迫观众鼓掌,那是庸俗不堪的勾当。
肖仁苦思冥想了许多日子,终于想出个妙法。
那次演出是为了纪念一个具有史诗意义的伟大节日。当然有大人物亲自来观看演出。演出结束,大人物照例要亲自上台,亲自接见演员,亲自握手,亲自合影。
只见大人物从右边登上舞台,眼看舞台中间的粉黛,同时朝肖仁伸出手——大人物本想伸出手让肖仁一握便抽走,不料那人手上捏了一根香肠!大人物好生奇怪,下意识地勾了脑袋看肖仁的手,而肖仁的手上并没拿香肠,只见他握着拳头,一根食指端端地探将出来,仿佛在给别人指路……
于是大人物抬头了。大人物的目光从肖仁的食指往上移到肖仁的脸上,那是一张毫无特色的群众脸,脸上摁着一对和善的小眼睛。
于是大人物微笑着说道:“你这个同志呀,还挺幽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