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弓总算捉住了这丝笑意,恭敬地招呼道:“吴局长也来洗澡了!”
局长笑着点了点头,笑得很真切,头点得很形象,老弓感动了。想朝局长身边挪挪,刚要抬步,忽觉这样赤条条地接近局长不大体统,就跳进池水里慢慢靠近局长,心里想着下一句说什么合适。
局长却说了一句令老弓激动又不安的话:“你搓过背了吗?咱们互相搓搓背吧。”
局长竟能提出跟一般职员互相搓背,这样的局长多么平易近人。可老弓又有点儿为难,搓背这活儿不比别的,如何能既搓得净,又搓得不疼,那动作要柔中带刚刚中带柔,不好掌握哩,就算自己能掌握住,那么局长呢?难道能让堂堂的一局之长为自己搓背不成?虽然为难,老弓还是迅速扫视了浴池一遍,确认没有发现本局的人,这才走到局长的身后,拧干毛巾把局长背上的水擦干,一丝不苟地先为局长搓起背来。局长身上的灰很多,那无数小细虫一般的灰条条儿使得老弓心里更觉得局长也是凡人。
“你在哪个处呀?”局长问。
“计划处。”
“在哪里住呢?”
“四号楼。”
局长不断地寻找话题,老弓积极又谨慎地答着。几问几答之后,话题扯到了老弓的家庭,他觉得和局长间已经达到了一点默契。“吴局长。”他便忽然叫了一声,声调极其郑重,局长不禁扭了一点头,将一面耳朵对着后侧的老弓。
“我,我有个困难,想请局里……”
“唔?什么困难你就说吧。”
“我再有几年就该退休了,可是身边没人,想把在外地工作的儿子调回来,外面我没有一点门路,看能不能调到咱局,对了,我儿子他是干部。”
局长不假思索地问:“你有几个孩子?”
“就这一个。”
局长又说:“可以考虑照顾嘛,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老没有所养,不是太残酷了吗?”
老弓眼圈一热,老泪差一点掉下来,忙说:“谢谢局长了。”
“谢什么,回头你来找我,把情况再说说。”
“哎哎。”老弓的双手更麻利了,局长身上的灰刷刷往下掉。
当局长的周身终于搓得白中透红时,老弓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局长说话算话,反过来要为老弓搓,可老弓诚惶诚恐,再加上腰也实在疼,就以自己已搓过为由谢绝了。
那天是老弓多年来心情最舒慰的一天。
第二天上班到半上午时,老弓悄悄地出了办公室,去找局长说那件事儿,走过局长办公室的第一个窗户时,他就看见了局长。局长正站在紫红色地毯上打电话。局长身穿深灰色中山装,挺着前身,一手叉腰,铿锵有力地下着什么命令……一种庄严的神秘的力量,从局长那魁伟的身上散射出来,局长还是局长。老弓又畏缩了。
几天后局长见到老弓,也没提那件事,大概已经忘了,局长挺忙。
老弓的腰还隐隐地疼。
花婆
原非
花婆一生嫁过三个男人,一个教书先生,一个泥水匠,一个长工。三个男人婚后都不过两年,不是病亡就是祸死。三次寡遇,无须别人多讲,她就知道自己命不好。有了这般认识,她就断绝了一切温柔富贵的奢望,干脆拉根打狗棍,老老实实做起叫花子来。
不想这一讨饭,竟在洛河讨出了名堂。
花婆讨饭不做穷相,依旧像过去一样清爽端正。夏天灰布单衣,冬天黑布棉衣,脚腕那儿常年扎着一副绑腿带,头发一丝不乱地网在发兜里。竹篮碗筷也干干净净,还有一方白布掖紧四角遮了。也许开始的不习惯反使她逐渐养成了一种习惯,她不喊叫,只朝敞着的大门前一站,静候着主人出来。如碰上狗咬,她也仅抡着棍子在地上划拉着抵挡。主人发现她,舍一块饼或一碗稀饭。她伸了篮子或碗接过,点头一谢,躲到无人处,蹲下埋头吃了,然后来到正在车水的井台上洗碗。如果吃饱了,就在井台上略坐一坐,随后无选择地随便走进谁家田里,帮着做些应时的活儿,如果觉得不足,便拿了新洗的碗筷,再去村里讨要。
花婆总是这么一副姿态,安分自爱。日子一长,人们的意识里就淡漠了她作为叫花子的形象,只把她当作闲人对待。洛河川多水田,人们四季都忙,亲朋间有什么要紧的口信儿,一时腾不出手来,这便想到了花婆,这就托她十里八里地去传递。无例外地,隔个一天两天,对方就有了准确的回应。进而,人们又大胆地让她捎些小东小西,这也毫无差错。再后来,商贩们为逃匪劫,竟把携带银钱的事也委托给她。这样下来,花婆终日负载累累的,追着洛河上的帆影或伏牛山上的流云,西来复又东去。
一天清早,花婆为一商贩转送款子,在伏牛山脚下被两个土匪劫了。她尾随着歹徒来到大山深处,走进一座寺院,见着了土匪头子张秀。张秀外号旱螃蟹,水陆两路都有他设的卡子。
花婆向张秀讨款子。张秀从大烟炕上爬起来,双脚点在鞋口里,盯着花婆说:“你上我这儿讨钱,你可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花婆说:“你是土匪头子,洛河川没有人不知道。可你立过规矩,不抢邮差不抢贫。我是讨饭的。”
张秀拨弄着手下交上来的一百块银元:“你是叫花子,哪来这么多钱?还是硬货?”
花婆说:“我替人家送的。”
张秀说:“那就不是你的。”
花婆说:“可在我身上带着呢!”
张秀一挥手:“别跟我啰唆了,走吧。”
“你叫我走就得把钱还我,”花婆迈着小脚上去撮银元,“要不我就没脸见人了。”
张秀一拍桌子上的手枪:“你既然是叫花子,还什么脸不脸的,打出去!”
几条大汉一拥而上,架起花婆,凌空丢出山门。花婆挣扎着站起,一句话不说径直朝山崖走去。可惜她力气不足,一跃没有跳到沟底,而是落在不深的一块石头上,只撞破了头。
土匪把花婆弄上来,撕了她的衣襟替她包扎。张秀看着山门摔碎的破碗片,抠了一会儿鼻孔说:
“看不出,这婆子还这么重义!把那钱扔给她吧。”
自此花婆出了名,钦差一般在洛河川通行无阻。但她依然固守着一贯的叫花子形状,到哪儿只讨一口饭吃。
可是,花婆最后还是被人杀害了。她死在一个十字路口,透胸流下一摊血来,棍子碗筷还在身边,只是没了竹篮。人们报了官,县警察局却没来人。
花婆葬后个把月,有怀念者到坟上烧香,意外地发现坟前趴着一个男子。那男子身下一片淤血,子弹是从两只眼睛射进的,而他僵硬的手下就压着两把手枪。竹篮也回到那花婆坟上,里边放着白花花两百块银元。
张秀一伙也来人看了那男子,说不是他们的人。人们于是猜测,那男子一定是外来的匪徒,还不知道花婆的善誉,及至知道了便深感羞愧,这就送还了劫物,自裁以谢罪。不然,他不会灭了自己的眼睛。
地方上贴出告示,要那银元的失主前来认领。过了很长时间也不见失主到来。人们这就商议,想用那笔钱为花婆修座庙。庙名都拟好了,就叫义丐庙。这时,县警察局来人了,说要破案,就把那二百块银元作为物证收了去。
案子终究没破。流传在人们口头上的,仍旧是那种猜测。
防“道”网
郎淑珍
李师傅在这里住了许多年了,他家的阳台没有装防盗网,他也从来没有想要装,还说装了防盗网,人就像住在笼子里一般,不舒服。可是前些时候他却一反常态,要大儿子李明马上去找人来把防盗网装上,十万火急,刻不容缓!
李明去问了价钱,算算是一千多块钱,这对于他家来说不是小数。李师傅从工厂退休下来,每月领五六百块钱养老金。老婆是家庭妇女,没有养老金。一份养老金两个人用,已是入不敷出,还要挤出钱来帮两个儿子。大儿子李明的老婆失业了,小儿子李强当兵回来,工作一时没有着落,家里吃了上顿愁下顿,要拿出一千多块钱来,谈何容易?
李明跟父亲商量:“我看还是算了吧。”李师傅说:“不行。这是要紧事,没钱借钱也得装起来。”李明不解:有什么要紧呢?家里除了冰箱之外没有一样东西能值一千块钱,值得花那么多钱为它们防盗?
李强听说父亲要装防盗网,也表示反对:“我看没有这个必要,下面都是商铺,谁敢光天化日之下爬阳台?”李师傅说:“白天不敢,晚上呢?”“晚上就更不用怕了,我们家那么多人都在家里,还怕他一个两个毛贼?再说啦,有我这个大兵当‘厅长’(李强没有自己的房间,睡在厅里),给您老和大哥放哨,你们还不能放心睡觉?”
李师傅没有听从他们的劝阻,还是坚持找人借钱装起了防盗网。他家的防盗网很气派,别人用的是一般钢材,他家用的是不锈钢。
这事让儿子百思不得其解,他们跟我说:我爸老糊涂了。
只有他老伴知根知底。那天她过来和我闲聊,告诉我一件事:有一天她和李师傅在楼下散步,两个小孩在抬头看这栋大楼,其中一个说:“咦?真奇怪,家家都有防盗网,怎么那一家没有?”另一个说:“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家穷,装不起,再说装了也没有用,他家没有值钱的东西,不怕人偷……”那天李师傅回到家里,一直闷闷不乐,像是生了病。第二天一早就找儿子说装防盗网的事。
原来如此!看来他家的防盗网应该改个名字才对,叫防“道”网:防人说三道四。
儿子请客
茨园
抹桌子,扫地,烧开水。
可儿从没这样勤快过,又是帮我又是帮秋,让我俩好一阵受宠若惊。但当我和秋四目相对时,却同时传递了这样一个信息:“可儿肯定又要买什么东西了。”
想问,犹犹豫豫又不敢问,怕万一可儿提个要求把人吓着。
吃完了饭,可儿凑到我跟前,问我:“爸爸,小郑、小刘几个叔叔这些日子怎么不来家里喝酒了?”小郑、小刘,都是我多年的好朋友,常来,但后来,为了可儿能好好学习,也就和他们不怎么来往了。
“你不是说不喜欢他们来吗?”见可儿问,我说。可儿一愣,笑道:“其实你也该常叫叫他们,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嘛!”
真不明白可儿为什么突然这么世故。可儿今天怎么了?
可儿看了看他妈,终于说他想请班上几个要好的同学来家坐坐。说着又看了看我,说有的同学已请了好几次,他再不请就会被同学看不起的。
这样的事我从报纸上也看到过不少。我和秋相视一笑,点了点头,应了。
改天,十几个八岁的孩子到了我家。上菜,开饮料。客套着催促他们开吃的时候,几个孩子看了看可儿,可儿脸一红,说:“爸爸,酒还没上呢!”我不由一愣,想到这些小毛孩也……但看着可儿尴尬的样子,我忙说:“要点儿葡萄……”家里白酒、葡萄酒倒都有一些。
“那就来点儿白葡萄吧。”一个孩子说。
卧室里,我悄声对秋说:“想不到现在的孩子……”正说着,可儿推门进来了:“爸爸,该你敬酒了。”我狠狠地瞪了可儿一眼,想问问他“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秋却冲我眨了眨眼。那意识无非是说:“你可要给可儿留个面子啊!”“唉!”我长叹一声,随了可儿一脸堆笑“敬酒”去了。“敬”着,一个孩子说可儿告诉他可儿妈即将“下岗”,如果我没有意见,他可以让他爸帮忙给秋换一个工作。我嘴上连声称谢,心想为了秋的事我求过好几个当处长、副局长的老同学都没办成,一个小毛孩子也能办成?但不久,秋的调令下来了,且是从大集体直接到国有企业的调令。
秋兴冲冲地描述她那一帮小姊妹怎样用羡慕的目光看她的时候,我目瞪口呆。可儿自豪地说这都是他的面子。还说:“要不是‘铁哥儿们’,人家才不帮呢!”
秋的工作有了着落,我自然高兴。心想现在办事都兴请客送礼,便试探着问可儿:“用不用买些玩具给那个小朋友表示表示?”
“这么大的事一点儿破玩具你怎么好意思拿得出手?”可儿不满地白了我一眼,说。
“那么,你说该怎样办呢?”我红着脸问可儿。
“拿两吊钱(两千元)出来吧。”可儿说。我和秋惊得说不出话来。
脚步声
陶继森
下午两点,市委机关还没有人上班,大院内显得愈发清静、幽深而神秘。
办公室主任殷新却早早来了,埋头誊写一份焦书记下午在“论人才学”会上的报告。他很认真,很专注,字写得大而端正,如同印刷一般。
这份报告誊写完,他很得意,仿佛焦书记看到这份清晰漂亮的报告,正对他微笑着说:“这本身就是人才嘛。”
他放下笔,点了一支香烟,头仰在藤椅靠背上,微合眼皮,一口接一口地吐着烟雾。
走廊里,脚步声哒、哒、嚓……显然是布底鞋声音,缓慢而零乱。
门轻轻开了,一位六十开外的老太太走进来,站在殷新对面,默默地注视着他略显疲倦的面容,几次想呼喊他的名字,却又不忍心打断了他的冥思遐想。
一分钟,两分钟……他竟然睡着了,脸上挂着莫名的微笑。突然,他猛地一惊,烟蒂烧烫了手指,他慌忙站起来,甩掉烟屁股,眼睛一亮,惊喜万状:“妈,您什么时候来的?”
老人又好气又好笑,说:“来了好一会儿喽!”
“我怎么没发现您进来?”
“你咋会知道妈来?”
“我曾听到走廊有脚步声,没想到是您呀。”
“听脚步声,哪能知道是妈?”
“妈,记得我小时候,您下田怕我和姐姐下塘玩水,常把我们锁在家里。有时你中途突然回村,我就能辨别出你的脚步声。姐姐不相信,同我打赌,我们趴在窗口看见您,姐姐好佩服我的听力!”
老人揉揉昏花的眼睛,难过地说:“哎,那时候,你心里只有妈呀!”
殷新听了母亲的话,脸上火辣辣的,既愧疚又尴尬。咦,今天是发薪的日子,想必是母亲来取生活费的。是的,半年没回乡下了。
蓦然,殷新神经质地一愣,眼珠定了神,停住同母亲讲话,拔脚就朝外走。老人见儿子这般模样,诧异而生气地喊:“殷新!你……”
“妈,焦书记来了。”
“焦书记?”母亲跟着儿子走到门口。望着空无一人的走廊,疑惑地问,“他人呢?”
“已经上楼了。”
“你怎知道的?”
“我听见了他的脚步声。”
“上班了,人多哩,怎会是他?”
“妈,焦书记的脚步声我太熟悉了,您看——他不是来了吗?”殷新一脸的神采,一脸的得意。
焦书记不紧不慢地走上楼,正向这里走来,走来。
老人揉揉眼,望着焦书记越来越清晰的身影,又瞅瞅儿子熟悉却显得模糊的面孔,深深地叹了一声……
热闹
李利君
张太并不太在意对门住的是什么人。她想,总也不会是什么本事大的人。因为,这栋楼东侧的是100m2的,而自己住在这西侧则是130m2的。
她的家经常要在夜间接待一些来访者的。张太并不是很烦,因为来访者都是毕恭毕敬的,并且都会带一些价值不菲的礼物。没办法,张先生是这个城市的“上层建筑”,住在这套房子里已经算是很廉洁的了。因为门经常开关,她有时会看到对门其实也经常有人来,似乎并不比她家来得少。不同的是,她家的来访者总是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可是对门的人却都是春风满面地来,又春风满面地走。
这让张太有一点点的意外。
中秋前几天,张太家似乎更忙碌了。人们几乎是排着队进来的,坐上一分钟就离开。张太也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对门的上访量却还和旧日一样。张太劳累的心不知为什么有一点儿小小的自得。然而,这自得没有两天,就被无情地撕破了。
对门一下子人至如云,并且,还不时有笑浪传过来。张太心里就有点儿烦。她其实也想来人能带来一些欢笑,而不是什么鱼翅、红包之类的东西。可是,这些人却像前世就修行好了的奴才一样,皮笑肉不笑,搓着手,不知所措的样子。张太脸上早没了什么好颜色,她木然地送上一杯茶水后,就去看电视。张先生经常不在家的。张太知道来访者没话找话其实只有一个目的,让她转告张先生来者是谁。
张太的耳朵里却不时传来对门的欢笑声。她的心早就飞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