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刻意打扮了一下,本来清瘦的脸,显得更加纯净。按照电视台导演的安排,她平静地坐在前排的中间位置,很直观地看着演员们的表演。当晚会快要结束时,只见一位身材修长、身着白色连衣裙的演员款款地走向舞台中央。这时,舞台灯光大亮,一束柔和的光线照在这位演员脸上。啊,这不是李琼吗!她无数次从电视荧屏上早已熟悉了她的面孔,是的,正是那个清纯歌手李琼。她显得异常激动,很用力地鼓掌,可惜细汗沁满了手掌。她还没有完全从兴奋中醒悟,女歌星已泪流满面:她在动情地向人们讲述关于她的故事。只见她快步走向她,所有灯光随之移动。李琼牵着她的手,慢慢走回舞台。她噙着泪,满怀深情地向观众介绍:“这就是我们故事的主人公,那个身负重伤、只身勇斗歹徒的女英雄!”观众席上顿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李琼仍然牵着她那双纤巧的手:“下面,我要为我们的英雄演唱一首新近创作的《卫士赞歌》,以表达我和大家对英雄的敬意!”随着她声情并茂的演唱,特别是最后那句略带沙哑的拖腔,感染了所有在场的观众,观众的情绪和晚会的气氛达到了高潮。演唱结束后,李琼牵着她的手回到原来的位置,与她并肩坐在一起,少先队员献来两束鲜花。李琼随即将花献给她。她俩就这么肩挨肩地靠着,开心地交谈着。摄像机的镜头不时转向她俩,那个机敏的《青年报》记者,不失时机地揿动了快门……
一别两个多月,想必她一直都好吧。她一面骑,一面为李琼祝福。不知不觉中,已到了音像公司。
巨大的广告牌上,赫然写着“红歌星李琼最新盒带首发式”。她忙乱地架好自行车,直往里赶。只见营业大厅内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无数种嘈杂声好像在重复一句话“给我签一个”。怎么,还有签名,莫非她在这儿?她不顾一切往里钻,一会儿又被人潮挤回来,她只好踮起脚尖。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熟悉的面孔正出现在无数只晃动的手当中。是她,果真是李琼!她用足力气,拼命往里挤,好不容易挤到了她的跟前。她激动地一把抓住她的手,大喊:“哎,李琼,你好吗?!”她“嗯”了一下,极熟练地从身后拿起一盒带子,亲切地问她:“签哪儿?”她以为李琼没有在意,便向前挪了半步,用力地抓住她的手臂,调皮地冲她喊:“哎,你看我是谁?”看着李琼迷惑不解的样子,她着急地说:“哎,李琼,我是肖小茹!”李琼停下手中的动作,仔细地端详她。她也极认真地看着李琼。她真想大声说,李姐,你还是那么漂亮。双方对视了一会儿。李琼好看的眉毛轻轻皱了一下:“对不起,我记不起来了。”边说边优雅地摇着头。她愣住了,李琼会认不出她?两个月前的那个晚会,难道她忘了?两人靠得那么近,谈了那么多贴心话,她会没印象?
热情的歌迷仍在往前涌。她被挤在一边,木然地站着。那边,李琼仍然带着浅浅的微笑,满怀热情地为人们签着什么。
她一人彳亍在街头。她为那台晚会害羞。
武松杀嫂
贾平凹
要我说,武松是这样杀的嫂。
潘金莲,淫荡妇,你既是嫁给了武家,恁狠心就同奸夫害我哥哥?武大无能却有武二,我岂能饶了你这贱人!今日你睁眼看看,这把钢刀白的要进去,红的要出来,割你的头祭我哥哥,我还要戳了你的胸腹掏出心来,瞧瞧天下的女人心是怎么个黑法!
她怎么不声不吭并没吓软?贱雌儿竟换上了娇艳鲜服,别戴着颤巍巍一朵玫瑰,仄靠了被子在床上仰展了。哎呀,她眼像流星一般闪着光,发如乌云,凝聚床头,那粉红薄纱衫儿不系领扣,且鼓凸了奶子乍得老高。以前她是嫂嫂,不能久看,如今刀口之下,她果真美艳绝伦,天底下有这样的佳人,真是上帝和魔鬼的杰作了!天啊,她这是临死亡之前要集中展现一次美吗?
啊,这么美的尤物,我怎么就要杀了她呢?她是害死我哥哥,哥哥实在是与她不般配,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她是委屈了。武松若不是武二,武二若没有个太矮的哥哥,我也会是同情这女人的,也会是不满意这门婚姻的,可武大毕竟是我的哥哥,一个奶头掉下来的同胞,我哪能不维护亲生的兄长呢?哼,杀人者偿命,你就是九天玄女,是观音菩萨,武松若不杀你,武松算什么英雄武松!
她笑了,无声而笑,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笑而摄魂,这女人,怎么我要杀她,她还以为这又是同那一个雪天她与我接风的酒桌上一样吧?这女人是对自己有过感情的,扪心而想,我何尝没有爱过她呢?现在我真的要杀了她吗?如果那一天我接受了她的爱,我也被爱所冲动,那我会怎么样呢?今日要杀的除了她难道没有我吗?正因为我武松是英雄,才避免了一场千古谴责的罪恶,可正是我成了英雄,才将她推到了西门庆的贼手里吗?
武松呀武松,你这是想到什么地方去了,现在哥哥的灵前,灵堂阴气凝重,哥哥屈死的灵魂在呼唤着你来申冤,你怎能就要饶了这狠毒角色?是的,你个潘金莲,就是不爱我的哥哥,你可以再嫁他人,嫁谁都可以,却偏偏是同那个泼皮西门庆!同了西门庆也还可以,竟合谋害了哥哥性命,我武松放过了你,别人又会怎样议论我呀!一顶绿帽子戴给了哥哥,也戴给了景阳冈的英雄。或许更有人说武松不杀嫂,是嫂曾经爱过武松,我一个英雄会在人们眼中是个什么形象呢?
杀吧,杀吧,潘金莲,武松真格要杀你了!
刀怎么提不起来,这般重呀?那么一刃,一代美色就灭绝了吗?世上少了潘金莲,多少人为之丧气了,我武松是不是心太硬了?哥哥,哥哥,我该怎么办呢,我已杀了西门庆,咱就放了这个尤物吧?
咳,咳,这是个景阳冈的老虎就好了。
罢了,罢了,由她去吧。可是可是,我不杀她,她能老老实实在武家守节吗?她一定又要另嫁他人,或许又会与别的不三不四的恶徒勾搭,那这么鲜活的小兽与其让他人猎去,还不如我武松杀了她。杀了她,看着殷红的血怎样染红白瓷般的胸脯,看着她睁开了杏眼在咽气前的痉挛,岂不是更使人刺激吗?我不能成全她爱我,却可以让她死在所爱的人的刀下,不是于她、于我都是一场最合适的解脱办法吗?好了,好了,潘金莲,那我就这么杀你了!
于是,武松就把潘金莲杀了。
五分熟
安谅
每个周末,那个垂垂老矣的富翁在他的孙子搀扶下,都到这个餐馆里来,临窗而坐。
自然点的又是蔬菜色拉、鹅肝酱,还有一块牛排。牛排要的又是五分熟。
我总有点担心,这五分熟的牛排,这老头能嚼得动吗?
我每次担忧,都被刘大厨的似乎善解人意的目光给融化了。看看那位老翁咀嚼得津津有味的神情,显然没有要多大齿力,我说不出该是惊讶还是疑惑。
每一次,刘大厨都要走过去打个招呼:“吃得怎么样?”老翁和他的孙子总是很满意。“牛排五分熟吧?”老翁问。刘大厨也很爽快地回答:“五分熟,你喜欢的。”说完,总和老翁的孙子相视一笑。
据说,这老翁来这儿已二十多年了。每回来,都要的是五分熟的牛排,二十多年的跨越,老翁的牙齿恐怕都掉光了,还嚼得动这五分熟的牛排?
每次来,都是刘大厨迎客,并亲自掌勺。这几年,他很少掌勺了,可老翁来,刘大厨总是自己接待。我们都极为佩服刘大厨,没有这精湛的手艺,谁也是玩不转的。
有一回,我却发现了一个秘密:刘大厨给老翁煎的牛排实际上是特意挑选的,且根本不止五分熟。这刘大厨太鬼了。我仿佛突然发现了别人的短处似的,对刘大厨的行为倍感不适。
我看见,刘大厨将牛排端到老翁面前,又像往常一样,说了一句“五分熟”。老翁微微颔首,又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我的肺都气炸了。
我终于忍不住,一把按住老翁孙子的肩膀,拉到墙角边上:“你,你知道吗?给你爷爷煎的牛排,不是五分熟的!”
老翁的孙子望着我,一会儿,竟然笑了:“我早知道。老爷子从小就喜欢吃五分熟的。多一分,少一分,他都不开心。可这二十多年,老爷子的咀嚼功能变化多大啊!也难为刘大厨,总是恰到好处地控制火候,让他吃得真正舒服。”
只见老翁一抹嘴,吃得显然很为满意地打了个饱嗝,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刘大厨又走近和老人打招呼。“五分熟吗?”老翁问。“五分熟,吃得满意吗?”“那当然。”老翁答。
五分熟,这才是真正老到的手艺啊!
饱学之士
沙叶新
观念更新,姑娘们的婚恋观最善于更新。解放前别提了,那时候姑娘们没自主权,“全凭父母一句话,屎壳郎、癞蛤蟆都要嫁”。解放了,姑娘们才开始有权选择意中人。50年代那会儿,当兵最光荣,姑娘们“不爱金,不爱银,最爱肩上有星星”,大都爱找当军官的。到了“文革”,又不一样了,“只要成分好,别的不计较”,所以当时的“国营企业”工人、三代贫下中农最容易娶到如花似玉的老婆。80年代初,又一变,有那么一阵子是“姑娘找老公,专找海陆空”,凡是有海外关系的、落实政策补还一大笔钱的,家有空房的,姑娘们都趋之若鹜,你争我夺。这几年,随着改革开放,姑娘们的心也搞活了,找港商,找洋人,找什么样的人都有;还有一些“华籍美人”,专找那“美籍华人”的。但也有许多不同流俗的姑娘,由于“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社会风气使然,别具眼光,爱才若命,“只要学问高,就把彩球抛”,专找那有真才实学的郎君。
绝代佳人黄娅便是不同流俗的姑娘。
黄娅今年二十七,不算小了,之所以至今尚未婚配,就是想找一个饱学之士。找呀找呀找,还真让她找到了。
那天,黄娅在书店,面对浩瀚的书海,她深感自己的浅陋无知。
“有没有《美学入门》?”黄娅不那么自信地问营业员。
“有。”营业员说。可他找了很多书架,一层一层地找,也没找到这本书。
一个男子不知何时来到黄娅的身边,他突然用一种似乎转速不对的声音一口气说道:
“浅表层次信息载体积淀于框架深层之书的群落耗散无序之网络淡化现象之走向致使文化消费呈现危机氛围”
他说什么?黄娅不知其所云。但从这男子的语气和态度上推断,黄娅似乎感到他是在说书摆得不好,所以找不到。但他干吗不直说呢?而且说得又没标点。黄娅想也许有学问的人都是这么说话的;假如说得平淡如水,那还有什么学问可言?黄娅侧身看了看这个男子,只见他高挑的身材,清瘦的面孔,戴副金丝边眼镜,头微仰,下巴前伸,目光居高临下。没学问的人是不可能有这种架势的。黄娅顿时肃然起敬。男子又说道:
“种姓符号余非社会角色诗人”
黄娅似懂非懂,心想他大概是在作自我介绍:他叫余非,是个诗人。不,也许他是说我不是个诗人。说话没标点,真难断句。
此时这个可能叫余非的诗人或者他不叫余非也不是诗人的男子又向黄娅伸出手来:
“一丁角色期待使用非语言的重声姿态符号期待与另一角色系统的沟通and反馈”
这下黄娅可懂了,她的懂并不是听懂了,而是看懂了。谁都可能看得出一个人向你伸出手来意味着什么。黄娅很高兴地也伸出手去,她想这可能就是对方期待的反馈。
他们就这么认识了,而且很快就进行了约会。
他是叫余非,也确实是个诗人。第一次约会,余非就向黄娅出示了他的诗作,标题为《熵与性的倒错及孤独的裂变》,全诗有四句:绿色的乳房挂在透明的树枝上/在厕所尽量把蓝色的屁放响/叫春的猫排泄出一碗酒刺/负面超越人生
黄娅怀着崇敬之心将这首诗反复吟诵了三遍,她不敢说不懂,这倒不是担心会显露自己的无知,而是害怕伤害诗人的自尊,所以她尽力做出充分理解并被感动的样子。但最后一行的三个字她实在不解其意,还是忍不住问了:“最后三个字是不是缺了几笔?”诗人摇摇头,不屑一答。
“您这是什么诗派?”
诗人拿出一纸宣言,递给黄娅。上面写道:
“超前意识诗派主张诗歌是诗人超前意识的排泄是诗人边缘意识的错乱是诗人人格分裂的击撞是诗人孤独情感的呼吸是他妈的滚他娘的闹着玩”
越是不懂,黄娅越是对诗人崇拜。经过和诗人的几次接触之后,她深感自己的才疏学浅。为了缩短她与诗人的差距,她要诗人介绍几本高层次的书籍供她学习。诗人开列了一个长长的书单,并一一指示快速阅读的门径。于是黄娅沉下心来,闭门谢客,发奋攻读。不出半年,她便自觉学有所成,为了感激她的启蒙者,也为了向诗人表达自己的爱慕之心,她请诗人来家中一叙。诗人来后刚一坐下,黄娅便激动地说道:
“为了拓展你我之间的情感张力为了构建新的角色组合为了使我们两性之间的亚稳结构嬗变为超稳定系统特通过语言媒介向您传播爱的代码请求您多元的多层次的多视角的全方位的对我观照反思我多么期望我的爱能化释你被压抑的伊特能涵盖你的心能通过原发过程在你的口唇区获得心灵的对应物”
据说不久黄娅就与诗人结合了,而且也成了一位诗人。
钩沉
李泉
专攻唐诗宋词的谷教授准备撰写《中华诗词掌故之钩沉》。谷教授经常伏案于资料室,一副眼镜,一支“永生”旧钢笔,一叠硬白纸板卡片,潜心专注的神态令人肃然起敬。人们阅报翻书的动作都格外小心。生怕惊扰谷教授缜密深邃的思维。谷教授对这些全然不觉,早已进入一种至高至深的境界。
唯有管收发的驼王也钻入资料室的时候,才能偶尔打破这严肃静寂的氛围。驼王姓王名它,四十五六岁,读过高中,据说当年是高才生,只因驼背且脚跛未能入高等学府深造,实在是一大憾事。后来不知怎的,进了W学院当勤杂工,倒也得了与学者名流接触的机会,每月到各处室收集废旧报刊,躲入屋内拿剪刀挖“天窗”,硬是将剪残了的报刊卖得些许零钱,日子过得倒也洒脱自在,远胜过乞丐王。人皆怪之,送雅号“驼王”。
谷教授翻阅学术刊物,不时笔录摘记,托颌沉思。驼王则遍览各类报刊,手持一黄皮小本,拿胶布粘卷的油笔在上面写,时而兀自呵呵地笑。别人便朝他皱眉侧目。驼王似无感觉,竟捧本杂志走近谷教授,往桌上一拍,问:“老谷,此字念啥?什么意思?”人们更是莫名其妙,投以冷漠的目光。
谷教授轻推眼镜,稍事沉吟,斯文地一笑,如在讲堂为弟子传道授业解惑,一一指点。驼王点头,作顿开茅塞状,黑且粗的大拇指一竖,转回身坐下去,连个“谢”字都不出口,遂将那杂志掀得哗然作响。
后来,光顾资料室的人日渐冷落。谷教授与驼王依旧时常相遇,对视颔首,各有所专,两不相扰。
谷教授洋洋万言的《中华诗词掌故之钩沉》终于发表,又入选《神州文论观止》,共得稿酬66元。某日,驼王谦恭诚恳地冲谷教授道:“先生,可否送我《观止》一册?”谷教授欣然应允,且题写“敬祈王它先生雅正”,盖上印章,双手赠予。驼王说句“多谢”扭身便告辞了。谷教授思忖道:“能读懂乎?”
数日后,市里举办“环城收藏家珍品竞展”,一纸烫金飘香请柬落在谷教授案头,上有“敬希光临评鉴”字样。开展之日,谷教授与各界学者名流及买票观展者入展厅,凝神悉心鉴赏,击节咂舌称叹之声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