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未捞到尸首,外公的丧事也只好草草举行。尽管这样,还是赶来了许多人,都是他各界的朋友,人们大都受过外公的恩惠,希望能为老人做点什么……忙前忙后,里外张罗得最欢的要属老神父了。分家的时候,他把我大舅拉到了一旁,对他说:“告诉你,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你爹在那边呢……”他用手指了指天空:“他蹲在雪地里,一丝也不挂呀!我看见他身体直打战,好可怜呢!”
第二天,教父伏在二舅耳朵上,神秘地说:“孩啊,昨夜你爹又托梦给我,他说那边天冷,他快被冻死了……”
两个舅舅像两只傻鹅,呆呆地望着教父,不知如何是好。
翌日,教父又来到我家,告诉舅舅说外公梦中委托他把那件狐皮大衣给捎过去。
舅舅不敢怠慢,急忙取来大衣,让教父拿走了。
做礼拜的时候,教父满脸慈祥地拍了拍大舅的肩,眨着眼睛说:“你爹接到大衣穿上了,还夸你是个大孝子呢……”几句话说得大舅轻飘飘的。
可是,没过几天,外公突然活着回来了。四邻震惊不小,家人欢天喜地。
原来,那日外公在江面网鱼,几网下去,不见半点鱼腥,来了脾气。旁边正好有位老渔翁经过,便赌气扔下渔具,随老渔翁到江下游用大网捞鱼去了……
从此,教父再也没到家里来过。外公到教堂几次,教父均以病相避。一连好几年,外公怕教父难为情,也就换了一个教堂做礼拜。
记得外公临终前,还念念不忘这件事。他躺在床上,用微弱的声音对大家说:“……唉,真没想到,一件破大衣,竟伤了一位……老朋友。罪过呀!……”
皮二
张桂生
皮二种了一辈子菜。一年四季,每天东方刚现鱼肚白,他就挑一担菜到江对面的沿江镇卖。
冬至这天,皮二在菜场卖菠菜。一个嘴巴涂得血红的贵妇人称了一把菠菜。“三斤一两,每斤四角,一共一元二角四分。”她口中念念有词,用指甲变了颜色的纤细的手指拈着几张毛票,远远地递给皮二,“这是一块二角,没有了零钱,少给四分,如何?”
“我会找。”皮二说。
贵妇人血红的樱桃嘴一撇,从小巧的进口真皮皮夹里抽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你找?”
皮二接过钞票,塞进荷包,又掏出一把小票,开始找钱。
“我不买了。”贵妇人不屑地说。
“你把菜放下。”皮二眼皮没抬,把五十元的大票子还给她。
“吝啬鬼。”贵妇人丢下这句话,风吹杨柳般扭着屁股走了。
卖菜同行和行人目睹了这个场面,悄悄议论:“皮二这老者犟,真小气。”
菜很快卖完了,皮二挑着空菜篓回家。不凑巧,渡船上仅有一对回乡下给祖宗填坟的中年夫妇。这艘做渡船的铁驳船是沿江镇的公物,可渡八十人过江,由私人承包。如今柴油贵,人少了过江承包船主划不来。没办法,只有等。
过江的人们陆陆续续上了船。
一辆崭新的北京吉普开到了江边。三个撑船人和小车司机紧密配合,加上过渡的四五个小伙子在后面使劲推,北京吉普才好不容易开上了铁驳船。
两个下属陪着一个领导模样的人上了船。
一直蹲在铁栏杆边打盹的皮二睁开了眼睛。
“二叔。”领导模样的人蓦然看见皮二,亲热地呼唤,走到老者身边,递去一支“红塔山”。
有认识的人小声说:“这是沿江镇的皮镇长,是皮二入土为安的大哥皮大的独子。今天是冬至,皮镇长一定是回老家填坟。”
人们羡慕地望着皮二。
船开了,撑船人开始收过渡费。每人四角,一人一单车六角。
“小车八块。”吉普车旁边,年轻的船主小李对小车司机说。
“这是镇里的小车,送镇长回家填坟。”司机用牙齿咬着一支“阿诗玛”,“你要收钱?”
正与皮二拉家常的皮镇长听见说话声,掉头向船主小李笑笑。
小李好尴尬,离开小车司机。
半眯着眼睛,有滋有味品尝“红塔山”的皮二径自走到小李身边,递给他一张拾元票子:“小车八块,我四角,找我一块六角。”
小李一愣:“皮二叔,这?”
皮镇长白皙的脸孔涨成猪肝色,走近皮二:“二叔,这?”
“你是我的侄儿?”皮二问。
皮镇长点头。
“这就对了。你是皮家的儿孙嘛。你手头不方便,二叔替你付也一样嘛。”皮二将钞票塞给小李,“找钱。”
渡船上几十双眼光一齐射向皮二。
黄绍先
贾大山
黄绍先是我小时候的同学,做了大半辈子商业工作,现在退休了,人们仍然叫他“黄经理”。
绍先长得矮矮的、胖胖的,像一个半大孩子。他年轻的时候,工作很卖力气,我天天早晨看见他抱着一把大扫帚在商店门口扫地。可是人们记得,他领导的百货商店,真不怎么样:货架子一半是空的,售货员的脸孔一向是黑的。那年上级提出了“全面整顿”的方针,绍先心一横,也把他的商店狠狠整顿了一番,并且订了服务公约,贴在店堂里。服务公约一共是五条,前四条的内容还可以,不迟到不早退呀,百问不厌百挑不烦呀,等等,最后一条就不像话了:“保证不打骂顾客。”顾客看了,没有不笑的,也没有不害怕的。那年省里来了一个检查团,看见那服务公约,笑得东倒西歪、前仰后合,检查团的那位首长,竟然笑得趴着柜台,浑身哆嗦,像是得了癫痫似的……
商业局局长也笑了,笑完就把他的经理免了,说是:“绍先是个好同志,可惜水平太低了。”
于是绍先这事儿成了人们的一个笑柄儿。直到现在,熟人们一看见他,就说:
“保证不打骂顾客!”
绍先莞尔一笑,也不恼怒。
绍先水平不高,却有一片忧国忧民的心。最近的一天中午,我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看见他站在大街上的一根电线杆下,正吃烧饼。他看见我不打招呼,也不笑,一脸的忧郁之色。我问他怎么了,他竖起一个手指,朝电线杆上一指,说:“你听!”
电线杆上安着一个小喇叭,小喇叭里正在广播县里一位领导同志的讲话。讲话的声音不高,口气很硬。
广播完了,绍先的烧饼也吃完了,他说:
“听见了吗?”
“听见了。”
“听见什么了?”
“不准用公款吃喝玩乐。”
我的话音未落,他便笑了,先是噗噗地笑,继而吃吃地笑,然后仰起脸,笑得没了声音、没了眼睛,最后搂着电线杆子,笑得浑身哆嗦,像是得了癫痫似的……
“绍先,笑什么呢?”我问。
他说,他觉得“不准用公款吃喝玩乐”,跟他的“保证不打骂顾客”,味道差不多……
说完又笑了,笑得叫人难过。
阿春
林如求
我们新婚搬进了新村,因为上班离家远,妻子中午不回家就餐,剩我一人也懒得去弄饭,就经常光顾巷子尽头的那家小吃店。
跑堂的是个川妹子,老板娘叫她阿春,长得虽不十分妩媚,五官倒也齐整,尤其看人时,眼睛潮潮的,一副情深谊长的样子。论年岁,也就十八九岁吧。
看得出,阿春待我挺好的。每天,我足未进店,她就为我挪好了椅子,还用布擦了擦坐垫和靠背。桌面是一抹再抹,白衬衫靠上去也不粘半点油污。碗碟勺筷无须吩咐,就用开水烫了又烫,然后齐齐整整摆到我面前。这事换了别的顾客,非得开了金口,她才懒懒地敷衍一下。至于调味品虾油酱油醋什么的就更不用我饶舌,她必定在上菜之前都摆在我面前。我常忖:阿春该不是喜欢上我了吧?
阿春不苟言笑,她普通话讲得不顺溜,带着浓浓的川音。我曾问过她老家的地址,她说了个县名,是离成都挺远的县份。显然,她是个从大山里挣扎出来的打工妹。
我平时有个习惯,开会候车等人什么的,总喜欢挟着本书去看,并非故作风雅,而是不耐烦那几分钟等待的时间。到小吃店就餐也如此。阿春对此似乎特别感兴趣,只要手头不忙,必定站在一旁歪头看我读书,偶尔被我发现了,她就让我给她看书皮。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以此来亲近我还是以此来掩饰她想亲近我的忸怩之态。有一天,当她看完我带的一本《台港文学选刊》杂志的封皮,我表示要把杂志送给她时,她却摇头谢绝了。也许她是怕我有什么不轨的心思吧!
我很感谢阿春的友情,但我没法报答她。我曾想送给她小费,但这在我们这里目前尚不时兴;送给她别的什么礼品,又怕遭人误会。这很使我常怀一种负债感。唉,阿春啊阿春!
一天,我去午餐。老板娘不在,阿春亲自掌勺。几个顾客围了一桌,满头大汗地喝酒吃菜,猜掌行令。我看她一个人忙得团团转,心里一亮,说声:“我来帮帮你吧。”就上前替她端菜送酒,手脚像抹了油,挺麻利的。
这时,一位顾客来点了一道炒香螺。然而,阿春不晓得如何炒这道菜。我立即自告奋勇说:“让我来吧。”下油加辣下螺加酱油加料酒加糖加葱加味精,三翻两炒,一盘香喷喷的炒香螺顷刻上了桌面。那几个食客吃了直朝我跷拇指,赞扬我这螺炒得好。
客人总算打发走了。当我洗着油腻腻的手,满心欢喜地等待阿春对我褒奖时,阿春却显得很迟钝。她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打量我,眼睛还是潮潮的,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你也会干这个?你不是个读书人……”
后来,我再到她店里时,阿春便也对我懒懒的,爱理不理的样子。后来,我便不到这家小吃店就餐了。
发财
盘文波
人人都想发财。老养也想。村上想发财的外出淘金了。老养不知道怎么发财,便不敢出门。
几年之后,外出发财的人果真大多发了财。村里就像模像样地有了不少洋楼。那些年轻人在发了财的同时,还带回了漂亮的老婆。老养这辈子头一回看到这么多、这么漂亮的女人。漂亮女人们挽着自己老公的手臂走着时,很刺老养的眼。老养更渴望发财了,也更不知道怎样发财了。
发了财的人把漂亮老婆搁在家里,又要出去发财了。老养蹲在自己狗屎一般的屋里,屁也不敢放得太响。
“养哥!”是发了财的年轻人在门口叫他。老养狐疑地望着对方。“我们想给你发工资。”对方进了老养的屋子。老养仍狐疑地望对方。“你把我们的老婆都看住,每月300元。”对方说,“但什么事也不能发生。”老养移动一下身子:“钱我不要,帮你们看住就是了。”“傻帽!”对方就骂一句,扔下600元,“预付两个月。”老养看着桌上的钱,眼睛闪出一丝光亮。
老养一心一意地为富人们看管起老婆来。富太太们并不知道老养在看管她们,只是觉得老养总是在不远的地方注视着自己,一到夜晚还到家门前转悠,像个卫士。村里留存的就只有老养一个中年男子,其余中、青年男子都出去了。富太太们感到生活很枯燥和寂寞,而老养的出现很能调节她们的生活,就都喜欢和老养说笑了。老养正愁没好借口与她们接触,这一转机,使他暗自高兴。富太太们把老养抓来取乐。老养是个很好讲话的人,她们叫他唱歌,他就唱歌,她们叫他讲笑话学狗叫,他就讲笑话学狗叫。末了,她们塞给他钱,开始老养死活不要,她们便骂他“傻帽”,并很生气。后来老养要了,她们很满意很高兴。不多久,老养学会了主动取悦于诸富太太,得的小费就更多了。
过了一段时间,富太太们也想学一下城里人,遂商量招老养为保姆,帮着煮饭、干杂活之类。老养欣然答应。老养干的活,她们很满意,做的饭菜也极合她们的口味。老养的月收入于是又增加了一大笔。
一晃,到了年底,外出发财的男人们陆续归来,他们见自己老婆过得很好,又得到太太们对老养的赞扬,便补足了老养一年的工钱。都说:“明年还请你。”
年三十,老养和老婆关紧门坐于火炉边清点一年来的收入。数着数着两公婆热泪如泉涌。
“没想到我也能发财!”老养有些不可理解地想。
舞台
孙禹文
连日来,她的心情一直难以平静,她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牵引着、撞击着……只要一瞥见床头柜上那幅装帧精美的照片,她的心房便会剧烈地颤动,血液会迅速涌上额头。
她是一个刚过二十岁的纯真姑娘,一名只有四个月工龄的纺织工人。同许许多多青年人一样,她喜爱看时装模特表演,喜爱听音乐会,平时特爱唱歌,让她最着迷、最崇拜的,是新近从北唱到南、被新闻界炒得正热的清纯派歌星李琼。她那甜甜的嗓音、浅浅的微笑、晶莹剔透的眼睛,足以让她陶醉。
眼前,她看着的正是她与李琼合影的照片。
她自己不会相信,她的父母不会相信,她的那帮小姐妹也不会相信。那天,著名红歌星李琼会拉着她的手,同她出现在同一个正在直播的晚会现场,从而,成为她的家人、亲友、老师、同学反复品味的一个永恒的电视画面。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拥有一张出自《青年报》名记者之手、留下她与最崇拜的人合影的照片。
她努力不想这事,好让自己平静一点。可那印象太强烈了,事情虽已过去两个多月,一切就像在昨天、在眼前。
当她听说李琼的又一盘盒带出版了,她又禁不住激动起来:“今天刚好厂休,不如现在……”她满怀深情地看了看同样满怀深情看着她的李琼,骑着她心爱的红飞鸽,直奔音像公司。
她觉得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只要一步一步地走,终会有个幸福的终点;她又觉得,人与人相识、相处、相交、相知都是缘分,不在于地理位置的远近、结识时间的长短以及社会地位的悬殊……一边想,一边骑,不知不觉到了街心绿岛。
这是车辆、行人绕道拐弯的地方,也是她人生的重要转折点。
那件事,她一直觉得挺平常、挺普通。你想想,一个流氓对一个晚归的女中学生施暴,她遇到了,她能装作没听见、没看见,就这么坦然地骑着车回家睡觉?她既没有那么多的智慧,也没有那么大的胆量,能巧妙地将罪犯制服。她只是觉得这个坏蛋不应该欺负身背书包的女学生。她记不清是她抓住那个坏蛋,还是那个坏蛋抓住她,直到那家伙拔出匕首,狠狠地捅了她三下,她也没有搞清楚。她也记不清当时有没有呼喊,她只感到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抱住了一样东西。罪犯逃了,直到警察来了,她还抱着那只鞋。后来到医院看她的公安局领导告诉她,正是根据这只鞋,他们很快抓到了那个家伙;正是根据这只鞋,这个城市三年内类似的十起强奸大案得以破获。她也知道,正是这只鞋,把那个比她大两岁的青年送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绕过绿岛,她的心情掠过一丝不安。就是这么件普通的事,她和她的家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荣耀。住院期间,市长亲自去看望她,后来,她被授予“优秀共青团员”、“三八红旗手”,再后来,她被有关领导通知,参加省“五一”劳动节联欢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