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胜的歌手
王蒙
有一位歌手,有一次她唱完了歌,竟没有一个人鼓掌。于是她在开会的时候说道:“掌声究竟能说明什么问题呢?难道掌声是美?是艺术?是黄金?掌声到底卖几分钱一斤?被观众鼓了几声掌就飘飘然,就忘乎所以,就选成了歌星,就坐飞机,就灌唱片,这简直是胡闹!是对灵魂的腐蚀!你不信,如果我扭起屁股唱黄歌儿,比她得到的掌声还多!”
她还建议,对观众进行一次调查分析,分类排队,以证明掌声的无价值或反价值。
后来她又唱了一次歌,全场掌声雷动。她在会上又说开了:“歌曲是让人听的,如果人家不爱听,内容再好,曲调再好又有什么用?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群众的心里是有一杆秤的,离开了群众的喜闻乐见,就是不搞大众化,只搞小众化,就是出了方向性差错。就是孤家寡人,自我欣赏。我听到的不只是掌声,而且是一颗颗火热的心在跳动!”
过了一阵子,音乐工作者开会,谈到歌曲演唱中的一种不健康的倾向和群众的趣味需要疏导,欣赏水平需要提高。她便举出了那一次唱歌无人鼓掌作为例子,她宣称:
“我顶住了!我顶住了!我顶住了!”
又过了一阵子,音乐工作者又开会,谈到受欢迎的群众歌曲还是创作、演唱得太少。她又举出另一次唱歌掌声如雷的例子,宣称:
“我早就做了,我早就做了,我早就做了!”
手
王蒙
太忙,友谊也就成了奢侈。一位没有忘干净名字的小学时同学,想谈谈:吃着烤白薯走过的胡同,老师的绰号,爱噘嘴的同位子女生。一位老同事,结婚时吃了许多脆枣,值夜班时六轮手枪走了火……叙旧就像什锦火锅,好吃,需要吃得起。他推辞掉了。
等离休以后,他一定天天吃什锦火锅,喝着董郎一类酒怀旧。冲这一点,也得废除终身制。
但是秘书还是要他接见了她。她老伴十天前死了。死者是无官无名无足轻重的角色,是他的下属的下属的下属。但是死了,重要了最后一回。而且女同志说,有重要的话,面谈。
女同志含泪给他鞠了一个深躬。五十多岁样子,头发差不多都白了,喘气挺重。他吃了一惊。年轻时候,他们这一辈人对领导倒是衷心拥戴尊敬。轮到他当领导了,他更习惯的是被抱怨,如果不是嘲笑和没完没了的纠缠。
“谢谢您!谢谢您!”女同志用嘶哑的嗓音说。准是哭哑了的。“我丈夫最后的时刻还说到了您。”
什么?说到我?怎么会说到我?吓了一跳。死人的事是很麻烦的,不开追悼会就更麻烦。要停尸谈判,讣文上要加更好的形容词,党龄要往早里算,不光彩的一切要往没里平反,还要解决亲属的城市户口。通往火化的道路坎坷崎岖。
女同志含泪而又不无欣慰地继续讲下去:“我丈夫说,他一事无成,他微不足道。但您关心他,您关心了他。您是唯一关心了他的领导。现在您的职位和声望更加显赫了,而他得到了您的关心。您使一个小人物临终时感到了温暖。谢谢您!死者感谢您,九泉含笑。后死者也感谢您……对不起,我耽误了您的时间,再见,告辞了……”
请留步!这是怎么回事!素昧平生,毫无印象,却奉献了跨越两岸的感激之情……无功受谢……但是,怎么办呢?对一个服丧的未亡人说,不,我根本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你的丈夫,你的感谢像是在黄昏,没有什么值得温暖和感激的……
“这个这个,”他说,“请保重,请节哀。有什么困难,有什么需要他们做的……请留下地址和姓名……”他看到了女同志眼里的泪花,他的眼睛也湿润了。
五天以后,随着汽车驶过一个坑洼时的大颠簸,他想起来了。两年前,他担任厅长的时候,去省委开会,随着一个颠簸,车抛锚了。司机说,要半个小时才能叫另一辆车来。他没有法子,便走入附近的一个居民楼。恰好他的身患不治之症的一位下属的下属住在这所楼里。他去看望了他。他看到一个苍白的蓬首垢面的病人,因他的到来而显出笑容。他永远忘不了病人从被子下面伸出的细瘦枯黄带汗的手。那手握他的时候,竟比他的健康高贵的手有力得多。回家后为洗手打了三遍扇牌香皂。他没有说是因为车的引擎出了毛病。他没想到这个病人又活了那么长时间。
他不知道应该自责还是自慰。是需要一种古板的诚实、冒着刺伤善良者的危险,退回他不配得到的感激?还是就这样接受了一个人临终前念念不忘的刻骨铭心的感情?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觉得掌心发热,确实有许多待援的手伸向了他。
雄辩症
王蒙
一位医生向我介绍,他们在门诊中接触了一位雄辩症病人。医生说:“请坐。”
病人说:“为什么要坐呢?难道你要剥夺我的不坐权吗?”
医生无可奈何,倒了一杯水,说:“请喝水吧。”
病人说:“这样谈问题是片面的,因而是荒谬的,并不是所有的水都能喝。例如你如果在水里掺上氰化钾,就绝对不能喝。”
医生说:“我这里并没有放毒药嘛,你放心!”
病人说:“谁说你放了毒药了呢?难道我诬告你放了毒药?难道检察院起诉书上说你放了毒药?我没说你放毒药,而你说我说你放了毒药,你这才是放了比毒药还毒的毒药!”
医生毫无办法,便叹了口气,换一个话题说:“今天天气不错。”
病人说:“纯粹胡说八道!你这里天气不错,并不等于全世界在今天都是好天气。例如北极,今天天气就很坏,刮着大风,漫漫长夜,冰山正在撞击……”
医生忍不住反驳说:“我们这里并不是北极嘛。”
病人说:“但你不应该否认北极的存在。你否认北极的存在,就是歪曲事实真相,就是别有用心。”
医生说:“你走吧。”
病人说:“你无权命令我走。你是医院,不是公安机关,你不可能逮捕我,你不可能枪毙我。”
……经过多方调查,才知道病人当年参加过“梁效”的写作班子,估计可能是一种后遗症。
今夏流行明黄色
刘心武
猛不丁觉悟过来,已经晚了!
珊珊急匆匆地跑过几个自由市场,最后总算在秀水东街那儿买到了一件连衣裙,金黄色!黄得扎眼!
她穿着它去赴约会。
“我差点没认出你来!”男朋友上下打量着,眉毛飞上去。
“你没想到我也能弄着一件吧?唉,都怪我小病了一场,才半拉来月,跑到大街上一看,嗬,时兴上这号亮黄亮黄的了!怎么样,够派吧?”
“嗯——”男朋友的眼光分明不怎么能赶上趟。
穿着那连衣裙去上班,刚一进财会科,几位女伴就围了过来。
“哟,你这不对劲儿,眼下时兴的是明黄,不是这号杏黄!”长着一双丹凤眼的吴淑丽警告着她。
“当年不是只有皇上家才能用明黄色吗!这年头,个个姑娘都想当女皇了!”韩大姐一边叹息着。
珊珊不计较韩大姐的评语,可淑丽的话却让她全身冒汗。
回到家,妈妈责问她:“怎么刚穿两天的新衣服,就让你这么一尾巴扔到了一边?”
“您懂什么!它黄得不对!”
妈妈耸耸肩膀。这年头,姑娘们竟敢一身黄地摇来摆去。她当姑娘那阵,连“黄”字也不敢说哩。“你这人真黄!”那就离坏分子不远了。
再一次赴约,珊珊转着身子让男朋友看清楚:“是正经明黄的,不是错色的!”转完了,她指点着远近的黄衣姑娘向他宣谕:“瞧,不对,又一个不对,她们都没弄着正庄货,杏黄,多怯!浅黄,太嫩!土黄,老气……”
男朋友想表现一下独立思考能力:“我觉着柠檬黄不错!”
“柠檬黄?!还橘子黄呢!”
珊珊得意地把明黄色穿到了财务科,吴淑丽头一个尖叫起来:“新潮!这回真新潮了!上下分开两件套,比那古古板板的连衣裙洒脱多了!”
珊珊正笑成一朵花,淑丽凑到了她身前,没想到用手指头一捻她的料子,一双丹凤眼就“开了屏”:“呀!你这料子不对!如今时兴的是光面软缎,你这个——”
珊珊的笑容枯萎了。
再一次赴约,她往伸脖瞪眼的男朋友后背一拍:“你瞧哪儿呢?”
男朋友扭过头,一瞧:“你——我以为你还是明黄色呢,让我好找,满眼尽是明黄色了!”
珊珊这天穿的却是一件淡紫色的连衣裙。
陈小手
汪曾祺
我们那地方,过去极少有产科医生。一般人家生孩子,都是请老娘。什么人家请哪位老娘,差不多都是固定的。一家宅门的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生的少爷、小姐,差不多都是一个老娘接生的。老娘要穿房入户,生人怎么行?老娘也熟知各家的情况,哪个年长的女用人可以当她的助手,当“抱腰的”,不需临时现找。而且,一般人家都迷信哪个老娘“吉祥”,接生顺当。——老娘家都供着送子娘娘,天天烧香。谁家会请一个男性的医生来接生呢?——我们那里学医的都是男人,只有李花脸的女儿传其父业,成了全城仅有的一位女医人。她也不会接生,只会看内科,是个老姑娘。男人学医,谁会去学产科呢?都觉得这是一桩丢人没出息的事,不屑为之。但也不是绝对没有。陈小手就是一位出名的男性的产科医生。
陈小手的得名是因为他的手特别小,比女人的手还小,比一般女人的手还更柔软细嫩。他能专治难产。横生、倒生,都能接下来(他当然也要借助于药物和器械)。据说因为他的手小,动作细腻,可以减少产妇很多痛苦。大户人家,非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请他的。中小户人家,忌讳较少,遇到产妇胎位不正,老娘束手,老娘就会建议:“去请陈小手吧。”
陈小手当然是有个大名的,但是都叫他陈小手。
接生,耽误不得,这是两条人命的事。陈小手喂着一匹马。这匹马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是一匹走马。据懂马的行家说,这马走的脚步是“野鸡柳子”,又快又细又匀。我们那里是水乡,很少人家养马。每逢有军队的骑兵过境,大家就争着跑到运河堤上去看“马队”,觉得非常好看。陈小手常常骑着白马赶着到各处去接生,大家就把白马和他的名字联系起来,称之为“白马陈小手”。
同行的医生,看内科的、外科的,都看不起陈小手,认为他不是医生,只是一个男性的老娘。陈小手不在乎这些,只要有人来请,立刻跨上他的白马,飞奔而去。正在呻吟惨叫的产妇听到他的马脖子上的銮铃的声音,立刻就安定了一些。他下了马,即刻进产房。过了一会(有时时间颇长),听到“哇”的一声,孩子落地了。陈小手满头大汗,走了出来,对这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男主人满面笑容,把封在红纸里的酬金递过去。陈小手接过来,看也不看,装进口袋里,洗洗手,喝一杯热茶,道一声“得罪”,出门上马。只听见他的马的銮铃声“哗棱哗棱”走远了。
陈小手活人多矣。
有一年,来了联军。我们那里那几年打来打去的,是两支军队。一支是国民革命军,当地称之为“党军”;相对的一支是孙传芳的军队。孙传芳自称“五省联军总司令”,他的部队就被称为“联军”。联军驻扎在天王庙,有一团人。团长的太太(谁知道是正太太还是姨太太),要生了,生不下来。叫来几个老娘,还是弄不出来。这太太杀猪也似的乱叫。团长派人去叫陈小手。
陈小手进了天王庙。团长正在产房外面不停地“走柳”,见了陈小手,说:
“大人,孩子,都得给我保住!保不住要你的脑袋!进去吧!”
这女人身上的油脂太多了,陈小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孩子掏出来了。和这个胖女人较了半天劲,累得他筋疲力尽。他迤里歪斜走出来,对团长拱拱手:
“团长!恭喜您,是个男伢子,少爷!”
团长龇牙笑了一下,说:“难为你了!——请!”
外边已经摆好了一桌酒席。副官陪着。陈小手喝了两盅。团长拿出二十块现大洋,往陈小手面前一送:
“这是给你的!——别嫌少哇!”
“太重了!太重了!”
喝了酒,揣上二十块现大洋,陈小手告辞了:“得罪!得罪!”
“不送你了!”
陈小手出了天王庙,跨上马。团长掏出枪来,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
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
团长觉得怪委屈。
临终关怀
汤吉夫
病危通知已经下过两回了,家属也早已把病人的后事准备妥帖,可龚先生依然顽强地昏迷着。
几度清醒的时刻都很短暂。插在鼻子里和臂弯处的输氧、输液的管子限制了他的自由——事实上,即使没有管子的限制,他也无力移动他的失去了感觉的躯体——他那微微睁开的疲惫已极的目光,一度曾经瞥见过窗外的落雪,于是那目光忽地一闪,显示了他最后的渴望。他是多么希望能走到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去吸一口那凛冽而又清新的空气啊。
他似乎并无太多的痛苦。久久的昏迷中,竟然接连着一个又一个的梦,他甚至梦到在南京的大街上骑着飞奔的白马,那驰骋进了云端的白马竟然还驮着他飞过了一个海峡。
他从未意识到死。他还年轻,刚刚五十二岁,事业和生活仿佛刚刚开始,不容他早早地想到每个人迟早要经过的旅程。
他又一次醒来的时候,懵懵怔怔之际,似乎看到了床前站着两个人影。他们不像是日夜守候在他床边的妻子,于是他便努力地睁开了眼睛。那人影里,有一个高大且肥胖的男子。龚先生见他圆盘大脸,脸上的肉慢慢向四周湮散,边际也随之模糊。他记不起这是哪位朋友,眼皮无力支撑,差一点当即昏迷过去。然而,当他的魂灵将走未走之际,忽然又听到一个声音说:“龚教授,高教局孙局长来看您了。”于是那闭上的眼皮便重又张开来,一派惊恐的神情立时袭上他胡子拉碴的黄表纸一样的瘦脸。
午后的一个时刻里,龚先生又一次清醒过来。他吃力地拉住了妻子的手,用那种微弱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你太不该了,你不该瞒着我。”
妻子说:“老龚,别胡寻思了,我瞒你啥啦?”
“病啊,”他痛苦得脸都扭歪了,“不能治的病啊。”
“谁告诉你说的?”妻子还想隐瞒下去,泪水却止不住地流下来。
“局长来过了。”他无力地说着,痛苦地紧闭着紫黑色的眼睛。
“局长跟你说的?”
“没有。”
“那你不是胡寻思吗?一点根据都没有。”
“有,”他固执地摇头说,“连局长都来过了。”
龚先生的判断不错。那日黄昏时分,他病逝在市立医院的肿瘤科病房里。室外依旧下着大雪,迷迷茫茫又纷纷扬扬的。
一笔圆
刘绍棠
念完了大学,被分配到这个远郊小县,坐了二十二年冷板凳,忽然“年龄最重要,学历是个宝”,他一下子就成了热门货,从微不足道的广播站编辑,旱地拔葱,一跃而为新设立的县政府综合管理办公室主任。
这个“综办”,是个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衙门。权宜而设的临时建制。不过,公安、司法、工商、民政、房管、环卫、教育、卫生等等方面的公文,都要从这个衙门口穿梭往返;他的职权便是将这些公文分门别类,审读画圈,或呈送上级批示,或转交下级处理,实际上干的是收发工作。
案头等候上呈下转的公文一尺多高,新到的请示报告还源源不断地送来:两名专司递送之职的科员,你出我进,马不停蹄。他必须一目十行,手不停画,才能避免供不应求,葬身文山脚下的命运。
要想当官儿,先学画圈儿。画圈儿虽是雕虫小技,从中却可以看出功夫的深浅,地位的尊卑,身份的高低,官爵的大小,不能掉以轻心,不当回事儿!
他比阿Q更专心、更用力,但是画出的圈儿,却并不见得比阿Q画的圆多少。两位递送公文的科员,当场就掩嘴吃吃发笑;拿回大办公室,更招来一阵哄堂大笑。他感到大丢面子,羞得无地自容。
晚上下班,他神情沮丧地回到家里。
“喂!吃过晚饭,你教我画圈儿。”
妻子是中学教员,教几何的,精通此道。
这位几何教师下了班比上班还忙,正在厨房里择菜、洗菜、切菜、炒菜、淘米、做饭……像被一条无形的鞭子抽得团团打转的陀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