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白到车站时有点早,他看看列车时刻表,到北京的火车是上午十二点十分。他只好等。
售票的时候,除了车站的几个工作人员,乘客只有他一个。他做了体温检查,掏出身份证买好票。铃声响过之后,列车像一条灰色的虫子,从远处钻出来。嗤一声停下后,大地颤了一下。王白面前的车门并没有开,而是离他远点的一个车门开了。车里面伸出一只手向下边招。王白跑过去,他发现站台上还是只有他一个乘客,他心里有些空,有些害怕,有些自豪。上车后,向他招手的列车员也戴着大口罩,看见他往后退了一步,用手指指前边的那个车厢。王白走进去。他发觉那么大的车厢,一个乘客也没有。里面飘着浓浓的杀毒水的味道。在那一刹那,他后悔自己这次出行,但车门已经关上,列车长吼一声,出发了。
王白面对这么多空空的座位觉得好像进入外国人的墓地,他不知道该往哪儿坐。
广播突兀地响了,不是舒缓的古典乐曲,也不是热烈的流行音乐,而是一个甜美的声音说“尊敬的旅客,为了您和他人的身体健康安全请您不要乱转车厢,不要随地吐痰,不要乱扔东西……”
火车每一个小站都停一下,没有一个乘客上车也没有一个乘客下车,这个动作就显得多余而可笑。王白想,这次列车好像只为他一个人专门开的,他觉得有些无聊。他想要是骑上一匹马,抽它几鞭子会快跑几下的,至少会嘶鸣几下。
窗外地里的庄稼开始稀稀拉拉破土,但由于时令或气候的缘故,那些绿色并不浓,整个田野一幅颓废的样子。王白盯着窗外的这些庄稼,仿佛一眨眼功夫,就又有几棵禾苗破土而出。他觉得庄稼比人有气势。还有鸟,看不清颜色,却箭一样从一处飞到另一处,精神极了。
火车在山脉的空隙停下来,那些小站笼罩在一片静谧中,火车寂寞地开始钻山洞。
天慢慢黑了下来,车厢内亮起些昏黄的灯,但并没有多少亮度,在头顶留下一大团一大团的阴影。
窗外有几盏明亮的灯,还宛如悬挂在天边的星星。
后来,那个大名鼎鼎的野三坡车站到了。一盏灯下面是一个小摊,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裹着黄大衣缩在摆放烟洒的小柜台后面,车来了也一动不动。王白活动一下手脚,打算买包烟。忽然,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风把遮柜台的白布掀起来盖在黑影的脸上。王白一下想起家乡死了人后脸上盖的白麻纸,打消了刚才的念头。
车再次开动起来还是不紧不慢,王白觉得火车根本没有感情。也许是晚上的缘故,他感到了冷。想打点开水,没带杯子,又想起广播上说不让乱转车厢,打消念头。从坐上车开始,没有一位列车员过来卖过东西,连查票的也没有。
窗外似乎更黑了。
冷,王白感觉到冷!缩起身子,把自己蜷成一团。一排排椅背一眼望不到边,偌大的车厢。
也许因为无聊或时间已晚的缘故,睡意来了。王白想到了感冒、发热、发热门诊、隔离检查、非典病毒…… 又弹簧似的坐起来。
夜像一团泅在宣纸上的墨汁,慢慢浸润开,除了火车单调的“咔嗒”声,一切喧哗与躁动都不见了。路旁偶尔有一两棵招摇的树把影子挥舞进车窗一闪而过。
后来,火车的“咔嗒”声变得遥远而沉闷起来,像无休止拍击着河岸的波浪,王白终于坚持不住,闭上眼睛。临睡前,他用手按了按缝在裤衩口袋里的钱,硬梆梆的,他暗自笑了一下,在非典期间,谁会主动靠近一个陌生人呢?
王白是被灯光惊醒的。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远处、近处都是灯,他觉得好像又到了白天。这时,广播又突兀地响了,还是那个甜美的声音,说“尊敬的旅客,这次愉快的旅行就要结束了,祝您旅途愉快。北京南站马上就要到了,请您下车后,先到检查室测量体温。”
王白下了车,看见从其他几个车厢里稀稀拉拉出来几个人,总共也不到十个。他跟在这些人后面,出了站台,然后在出站口的一个屋子前停下来排队。站台外面站着几个接站的人,都戴着白口罩。还有几个戴红袖章的,也戴着白口罩。前面的人一个一个进去,又一个一个出来。王白进去的时候,有一个戴白口罩的人示意他坐下,然后拿一个枪一样的东西对准他的脑袋,王白紧张极了,紧紧闭上眼。他感觉自己在哆嗦,心里一阵阵发凉。那个人对他说了句什么,他没有听清楚。那个人用手里的东西捅了捅他的肩膀,他才睁开眼,发觉人家示意他走。王白松了口气。
过了出站口,前面是一大片灯火辉煌的超市和饭店,但里面只有很少的几个人在动。有几个人举着“旅馆”“住宿”的排子,朝他围过来,但又不靠近,而是把手中的排子高高举起。王白看着她们捂着大口罩的脸,觉得都差不多。他想,要是她们把客人领到黑店里谋害了,谁能认出她们呢?他便装着不动声色的样子往前走。那几个人中的几个跟着他走了几步,见他没有住宿的意思,便都停住。王白出了车站,一下发觉眼前没有刚才亮了,他才想到这是真正的晚上,他又觉得有些冷,想起自己还没有吃饭,还得找个住的地方。
王白在一家一晚上十元钱的小店住下后,问老板去长城怎样走?老板说:“你去天安门等车,那儿天天有去长城的车。”王白问:“去天安门要不要门票?”老板说:“在下边看不要门票。你来北京一趟,还不去天安门看看升国旗?”王白觉得老板说的也对。他问:“那天安门几点升国旗呢?”老板说:“早上五点吧?”王白一看表,都晚上十点多了。他问:“去天安门怎样乘车呢?”老板说:“白天车倒是也多,也方便,早上是没有车的。”王白问:“那怎样去呢?”老板说:“打个车,用不了二十块钱就到了。”王白问:“远吗?”老板说:“不太远。”王白说:“那你告诉我路线,我半夜里走着去吧。”老板笑了笑,拿笔给他划了个路线图。
王白夜里三点还不到就起来了,他把东西收拾好,去天安门。走在路上,他很得意,又省了二十元钱。但想到自己在旅店住了五个小时还不到,就花了一晚的房钱,又有些心疼。
天安门大的让王白想像不到,升完国旗后,果然有人用小喇叭吆喝“长城一日游”。王白急急赶过去,怕迟了没有座位。等他上了车,才发现车上还没有其他游客。
等了大约有半个小时,看国旗的人渐渐散了,可是看长城的人只有他一个。那个司机说:“今天又白来了。”售票员说:“明天不用出来了。”说完,她用奇怪的目光看了王白一眼,仿佛他也不该来看长城似的。王白坐在车上很不自在,仿佛人家只是为了他一个人才开车去长城的。但后来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这俩人是长城脚下的夫妻俩,养了这辆车每天接人去长城玩。王白想,自己也是长城脚下的,可是自己不光挣不下钱,还得出来花钱看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