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从小出生在城市,生活在城市的人们,城市好像一枚坚果,他们可以躺在里面睡觉而且做梦。对于农村出生的人们,尤其是中途到城市生活工作的人们,城市是卡夫卡笔下的那座城堡,我们已经前进了很久,它还是虚无缥缈,不可抵达。
——作者题记
南太平洋的风和北回的大雁在雁门关前停下,忻州这个群山环绕中的小城一下温暖了,空气中有了湿漉漉的味道,猛一抬头,街边柳树发出嫩黄的新芽。白天长了起来。漫长的黑夜像一头潜伏的巨人,等待下一个季节的轮回。
我站在忻州的古城墙上,整个城市一下缩小了,人们忙忙碌碌的动作好像被分解开。一群群高楼拔地而起,一些旧民居破破烂烂歪歪扭扭,房屋的更换、朝代的更替不过是几百年的事,人在世界上连一座劣质房子的寿命也比不上。地下的小草在风中摇晃,我觉得它们每一棵下面都隐藏着一只眼睛,在默默地看兴衰成败。
此时,我想起滹沱河两岸,一丛一丛的醋溜溜、苦菜、尖草正在蓬勃生长,不久它们将铺满整个个河滩。还有那些叫不来名字的白色水鸟,幽雅地站在泛着寒意的水流中,伸出长长的尖嘴,寻食小鱼、小虾。农家的孩子们在河堤上放风筝,自己做的风筝头重脚轻,身体极不平衡,没有一个能飞起来,可是孩子们快活地尖叫,有的还在草地上翻跟头。
雁门关上可能还是漫天的风雪,关楼城门里,巨大的青石路面上深深车辙上面飘着雪沫子,条石砌成的巨大石屋在风雪中像一群野兽。整个雁门群山被风雪夹裹着,寂静中有一种声音,战场的声音。古代的时候,御寒的只能是棉衣,春天应该是山花灿烂,而士兵们穿着厚厚的棉衣,外面是铁做的铠甲,雪也这样下着,落到铠甲上面,没有马上消融,而是结成厚厚的冰。他们不能有一刻松懈,或许,山下正有一队匈奴或契丹的来犯着,趁着风雪在慢慢地挺进。李牧祠前两个石旗杆和脚下的石狮子一样,沉默了多少年。最后一次升起旗,应该是宋朝吧,杨家将在抗击金国。因为开发旅游,雁门村的大多数村民已经移民搬迁,他们留下的房子还在,都是用石头砌的,院墙也都是用石头垒起来的。房子没有人住,玻璃已经没了,人们用树枝插在窗户上。有些房子毁坏,只剩下一堵墙或半间房。村子里的树不少,都是粗大的柳树,长的很张扬,没有山下那种妩媚的样子。这个村子是戍边军士后人留下的。一个雁门关下的杨家人,我没有去追溯历史,我是想,历史上、现实中,无论哪个朝代,总有那么一些人活的有意义、有价值。
五台山上,最好的五星酒店已经客满。一队北京客人在省、市、县三级领导陪同下,浩浩荡荡来考察项目,朝拜文殊菩萨,五爷庙上香拜佛。与此同时,一队教徒或信众从西藏和青海出发,一路磕着等身长头,已经走了一个多月。还有几个安徽、浙江的香客,拖着一整袋兑换好的硬币,辗转倒车,抱着怀中的干粮在火车咔嗒声中酣然入睡。谁比谁更虔诚,佛知道。佛保佑谁,谁知道?
忻州环坐在这些大河、雄关、名山中间,好多人知道这些河、关、山,可是没有多少人知道忻州,就连忻州的“忻”字,好多人都念不来,包括某个中央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忻口大战大名鼎鼎,写进历史教科书,人们怎么连“忻州”也不知道呢?也许中国历史上的战事太多了,多的大家都记不过来。我特意查了一下《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00年3月修订本),“忻”字只有两个词条,(1)同‘欣’。(2)(xin)姓。
对于一座城市来说,知名度就是影响力和生产力。凤凰小城能够成为无数游人向往的地方,除了湘西瑰丽神奇的自然景观外,大概更多的是因为沈从文先生笔下的边城。绍兴的咸亨酒店和酒店里的茴香豆成为招牌,也并不是因为他们经营的如何科学或味道好极了,而是因为鲁迅先生的《故乡》、《孔乙己》。中国的历史太久远了,久远的每个城市、每个地方都能拎出一大堆名人。忻州也有一群耀眼夺目的名人,市里也经常把他们当作招牌举举,然而只是需要的时候举举,大多时候牌位一样放在祠堂里,一座香火也没有的祠堂。忻州的这些名人,大多是文化名人,其中有一些和尚尼姑,但没有修炼成为神仙;有一位貂婵,没有心机成为女皇或至少能垂帘听政;有些名将,没有谋权篡位。其他的都是一些书生。他们生前没有力量像秦始皇一样为自己修建高大的陵墓和传奇的殉葬,连曹操那样的一座墓地也没有。所以,他们只能无可奈何花落去,留下些薄名在史书里。在这个快餐文化的时代,人们甚至没有心情闲下来读读他们的文字,看看他们的传奇。他们注定寂寞,这个城市也注定寂寞。
一个人可以占领一座城市,摧毁一座城市,挽救一个城市,成就一座城市。大多数人在城市里像一条蚯蚓、一只蜜蜂,通过劳动做出贡献,也获得一份收获。还有一些人在城市里是一只跳蚤、一条水蛭,靠吸血生存。城市是一个完整的聚宝盆,也是一只巨大的垃圾箱;城市是人类文明的聚集地,也是人类丑恶肮脏的展示厅。每一个涌到城市的人都有一个梦想,他们中间有的人沉沦,有的出人头地,大多顽强地熬着。
坐在代县开往忻州的第一班车上,天光已经明媚了许多,可是,车上的人很少,暖气停了,寒意一阵阵袭来。经过大营、崞阳,到了原平,倒车。积聚起来的一点热气散了,汽车重新发动时,原平大街上挤满了上班的,送孩子的,做生意的人。早点摊子上热气腾腾。我的眼睛有些湿润,我多么向往在忻州也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女儿坐在我自行车上讲班里的故事,妻子正在上班的路上。
想起每个星期一早上那些夹杂着寒风和黑暗的日子,每个周末在昏黄的路灯下匆匆赶路,越走越黑的夜晚,春天真的来了。在忻州这个城市,我已经呆了两年,也在路上奔波了两年。
两年之前,也就是2008年,市里一个单位缺写材料的,把我借来,来了之后,因为据说没有编制,关系不能一下办过来。暂时借住在一家杂志社的办公室,有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感觉,觉得忻州就是自己的。那天正是农历三月十八,在我的家乡,每年三月十八举行盛大的古庙会,纪念春秋时晋国大夫羊舌,真是个好日子。我想还有几个月放暑假,那时我的关系一定办过来了,在县城当老师的妻子也一起调下来,孩子下个学期就在忻州上学,多好啊。作为一个农民家庭出生的人,和我一起毕业的同学们还大多在村里当老师,而我已经在市里生活了,感觉特别自豪。那时有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觉得每天呼吸的空气都是新的。尽管以前也经常来忻州,但那不是自己的忻州,现在的忻州才是自己的忻州。每天走在忻州的马路上,心和路一样宽敞。过了几天,有个小假期,让妻子把女儿带来。女儿看到广场、公园、肯德基、大超市都特别兴奋,说忻州真好,妻子也很高兴。那时,单位大楼前面是一座鱼池,里面养着许多色彩斑斓的金鱼,女儿看着那些金鱼拍着手大叫,拿面包喂它们。一群一群的鱼争先恐后争食,抢到的衔着食物快乐地游开。又一块面包扔下,一群鱼又过来。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像一粒粒珍珠。那时,单位大楼后面的二楼还没有拆,院子里的一种灌木花正在怒放,一棵紧挨着一棵,一大朵一大朵的花,粉的、红的、白的,真是一个灿烂的春天。女儿沿着卵石铺成的小径,快乐地奔跑,高大的山楂树郁郁葱葱,一片阴影照在女儿脸上,一跑就不见了。杂志社的办公室就在二楼最里面,晚上,妻子搂着女儿睡在单人床上,我睡在沙发上,我们觉得一切都是暂时的,生活会很快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