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十年代,我经常从乡下到天津来,或为公,或为私,买书购物,总会在天津逗留个一天半日的,肚子饿了就要找饭馆去垫补垫补。那时很穷,大点的、高级点的馆子是进不起的,经常光顾的就是路边的小馆子,东站啊,南市啊,山东路啊,都是我常去的地方。
有一回购物完毕,饥肠辘辘,我就踱进了东站附近的一条肮脏的胡同里,进了一家包子铺,排了半天长队,总算挤到手半斤包子,寻了一张饭桌,老半天才等到一个座位,坐下来想慢慢地吃。那包子真香,面暄、肉实、油多,以我乡下人清汤寡水的胃口,一口咬下去,感觉真是香气四溢啊。但我还没来得及品味,更谈不上回味,就被旁边的人挤得差点歪下去,我的座位后边还站着一个哥们儿,他手把着我的椅子背儿,一个劲地颤悠,着急得恨不能我快点走把椅子腾给他。我抬头望望每一个吃包子的人的背后,好像都站着一两位等座位的顾客,催命鬼似的让你没法吃得消停,我只好知趣地赶紧让座,身后的哥们儿手疾眼快,在我屁股离开椅子的瞬间,他的屁股不失时机地就把椅子占领了。
我仅记得那包子香。但是,没来得及咀嚼,我也就说不清它具体香在什么地方。
又有一次在南市的一家饭馆里吃炒面,饭馆里照旧是人满为患。有坐着吃的,有站着吃的,还有排队挨个的,黑压压一片,挤满了厅堂。我有过车站的教训,所以干脆就不找座位了,我买了一份炒面。一个人站在墙边狼吞虎咽地吃。那炒面肯定是过过油的,我的缺少油水的胃一下子就贲张开,三口两口就把那份炒面扒拉到肚子里去。
香!香!天津的炒面真香!我想,这样香的炒面让我吃一辈子都没意见,那简直是天堂一样的日子啊。
还有一次逛山东路,那些有些气派的馆子,我囊中羞涩,是不敢随便出进的。一家家地走来,终于到了一家小馆子门口。小馆子门口站着个胖厨师,肩上搭着白毛巾,脑门上冒着白毛汗。他可着嗓门喊:“楼下卖的是花卷,楼上卖的是盖浇饭——”我心想大馆子吃不起,花卷盖浇饭总还吃得起吧,就随着人流走了进去。当然,顾客照样很多,我四下张望,想踅摸个地方,胖大厨子接着嚷:“里边请喽,楼下卖的是花卷,楼上卖的是盖浇饭——”又冲我喊:“想吃盖浇饭的楼上请——”我随着他的吆喝声走上楼去,看到楼上顾客果然比楼下少,而且盖浇饭是按份儿卖,不似楼下的花卷炒菜那么麻烦,我就决定在楼上吃盖浇饭了。所谓盖浇饭,就像今天的盒饭差不多,下面是白米饭,上面浇盖了三两个菜,我吃了几口,感觉还是一个“香”字,兴许是中了“京油子、卫嘴子”那句老话吧,这天津人真会鼓捣吃的啊!好歹给你弄巴弄巴就香得我没着没落的。吃罢饭,我打算下楼去,门帘一掀,楼下继续传来“楼下卖的是花卷,楼上卖的是盖浇饭——”那悠扬的声音,我听得出,是字正腔圆的标准的天津话。
若干年以后,我已经是天津市的居民了,我早成了作家,也当了教授,自觉得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我哪能还去那种不上台面的小饭馆呢?面子拘得我不再串小馆子了,我也再没能回到那些小馆子里吃包子、吃炒面、吃盖浇饭。这些年,在天津我吃过一些大馆子、名馆子,鸡鸭鱼肉,生猛海鲜,中餐西餐。它们装修豪华、它们厅堂富丽、它们餐具洁净、它们服务周到,但是恕我直言,我再也没能领略过那些小馆子里的包子、炒面、盖浇饭给我的味觉带来的幸福。吃饭似乎成了我的负担,我好像得了严重的厌食症,对什么好吃的都不感兴趣。我特别怀念当年的拥挤的甚至是脏乱的小馆子,我怀念那些小馆子给我的勾我口水的各种菜饭。
当我回忆起当年出入小馆子幸福的时候,我耳边常常会响起那个用标准的天津话喊出的悠长的声音:“楼下卖的是花卷,楼上卖的是盖浇饭——”这时,我的心就悄悄地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