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我不能打开窗户。对面歌厅一群五音不全的家伙,正在拼了命地放歌,歌声像失控的车辆横冲直撞,让我既为它担心又为它害臊。要命的是,到了颤音部分那种矫情的乱颤,声音离音符越来越远,老是让人害怕它会落到某个令人尴尬的地方。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获得了这样的自信,仿佛自己就是帕瓦罗蒂或戴玉强。
我没有制止别人放歌的权利,可是歌声打扰了我的睡眠。我的耳朵很难受,比读小学时耳朵拽在老师手里还难受。避开对面的嗥叫,我的耳朵在流浪,寻找那些曾接受过的天籁之音。
茫茫的音响世界,缥缈而又清晰,它首先抓住了肖斯塔科维奇,他的《第七交响曲》讲述了一个故事。由此,我听见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德寇铁蹄践踏作曲家亲爱家园的声音。巴赫的《马太受难曲》,让我惊异于宁静、辉煌、痛苦和欢乐原来也可以在几行单纯的旋律上不断重复。柴可夫斯基的《悲怆》在累累的伤痕之上表达主题,带着我窥探现代人的灵魂。门德尔松演绎的《仲夏夜之梦》给了我太多的梦幻、优雅。即便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命运之神叩打门环的声音,也让我感受到了人生的使命是那样庄重而迫切……期待听觉的盛宴,流浪的耳朵,时时准备接受声音的约会。那些触动灵魂的声音,曾带着我的灵魂飞翔,最美的声音首先需要诚恳而不是矫情,不是滥情,也不是歇斯底里。那是一种清新的风,让心灵获得瞬间的起飞,像浪花怀抱着礁石,给予礁石温柔澎湃的拍打。
追寻美好的声音,犹如马蹄追逐铺满露珠的道路,蜂蝶依恋芬芳的花朵。当一种旋律暗合了内心的某种情绪、隐秘和默契,留下的印迹如雪泥鸿爪,或浓或淡,然而感触历久弥新。当生活的某种经历引发出心灵的风暴,思绪将穿越悠长的光阴隧道,在一个曾经的时空里,飘坠的音符又与耳朵悲欣相逢。
去年的冬天,一场雪覆盖了江南小城。而故乡,我的母亲正在病中。那一夜,对面传来《回家》的旋律,我能分辨出这是一个人的演奏而不是通过音响发出的声音。萨克斯的演绎迂回悠扬,难以割舍的乡恋和亲情,无可名状。那声音在我的心里,犹如暗夜河流上的反光,冰凉而华丽,伴着暗流潜行直至不可诉说的深渊。
我不知道那晚吹奏萨克斯的人是谁,只知道这个人在那一刻可能怀有和我同样的心情。一夜然后消逝,好像道路的存在不是为了住下来而是为了经过。今年的春天,我一直没有听见它的声音。也许这个人是个离乡游子,已经流落远方。可是,我的耳朵抓住了那只深情的萨克斯,思绪也愿意随它去流浪。
听觉中,涌来嘈杂的喧嚣。可是,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言:“它们不在我的道路上,不是我的世界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