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垂向江边的小径,踏着石阶,扶着铁栏,我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下去。这是采石矶,崖石笔陡,蓬蓬的树枝遮蔽着崖畔,看不见脚下的江水。一种说不清的探知心理,促使我慢慢地在这“之”字形石阶道上走下去。脚步沉重,每踩一下,似乎都会脱手坠落。
这就是采石矶吗?这就是那条在支流汩罗江吞噬过屈原、在下游又接纳了李白的长江吗?浑浊的江水,汹涌着恐怖,没有一点诗意的浪漫和飘逸。
在公元762年李白去世后的第1243年暮秋,在这个灰蒙蒙的下午,我在采石矶前试图探寻诗人去世时的心境。
传说里李白死得潇洒和飘逸。那个夜晚,在采石矶的搅月台,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一通痛饮之后,醺然之中,却见一轮圆月坠入江底,为着捞月,诗人一撒手纵身江中。
传说是美丽的。据说李白投江之后,不是在下游,却是逆水而上,上游三十里,青山脚下,浣衣村姑在江边找到李白的遗体。传说李白遗体捞出时,姿态翩然如仙,没有一丝痛苦以及被江水冲击的伤损。
依传说看,同是投江,屈原怀沙,投得沉重,遗体也是逆流而上,被乡亲们捞出,故事充满着凄冷和哀伤。李白却死得飘然,洋溢着浪漫和超拔。
大约传说是依着诗人的诗篇和个性而编撰。李白是诗仙、酒仙,一派超凡脱俗,浪漫豁达,“天子呼来不下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自信“天生我材必有用”,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样的诗人,会有什么愁难,会有什么痛苦!生,既然要生得有尊严;死,当然亦应不失尊严。听着这些传说,真为李白高兴。千年以来,竟有这么多知音,认识了李白,读懂了李白。对于一个诗人,除此复有何求。
李白真实的坟墓在当涂县太白镇的青山下。人们说,不是李白有幸选择了这一片优美、幽静的地方;倒是青山有幸,把一个诗人的魂魄拥在怀中。
墓碑写着“唐名贤李太白之墓”,据说是杜甫先生的手笔。不说“名诗人”,却道是“名贤”,见得古人尊李白,首取其人品。先是“名贤”,而后有“名诗”。自然,李白在诗歌创作上的成就与贡献,则使他的名贤名副其实。大概也是因了这些,千古的荒草才没有埋没这一伟大的诗魂,让我们这些后来者站立坟前,心潮起伏,发些思古之幽情,悟些做人之道理。
“捉月”只是传说赋予诗人的想象。像一切穷困潦倒的英雄豪杰一样,李白也有一个凄凉的晚年。“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好剑术”,二十五岁仗剑任侠,三十岁文章历抵卿相,四十二岁,供俸翰林学士,杨国忠磨墨,高力士捧靴,“草答蕃书”,下笔千言,倚马可待。曾经得意地“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然而,六十二岁的李白却无可奈何地重归了“蓬蒿”。他不得不去求助族叔当涂县令李阳冰,将诗稿一并交给这位族叔处理,并于当年病逝于当涂。
想象得出李白当时的窘迫和孤寂。据说他有儿子叫“伯禽”,贞元八年“不禄而卒”;留有一个孙子出游十二载不知所踪;两个孙女,也嫁给了普通农人,赫赫李氏一门,终于埋没于荒草。
李白墓原在龙山东麓,55年之后,时拜宣歙池观察使的范传正有感于先父与李白有“通家之旧”,才将李白的坟墓迁到青山之阳,即现在这个地方。
小小一丘荒冢,既非官方修筑,亦无官家保护,难免雨冲人毁。白居易见到那坟墓时已是荒草连天了,有诗为证:“采石江边李白坟,绕田无限草连云。可怜荒垅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李白的死距白居易出生仅仅只差了十年。推想白居易眼里的这丘荒冢大约是在李白死后二三十年之后,是在范传正为李白迁墓之前。白居易在李白墓前流连久久,难免生出许多喟叹和感伤。一个写过惊天动地文章的大诗人,到头来竟是如此下场。可怜!比比那些贵胄豪富的奢侈阴宅,真有天壤之差,世事竟如此不公平。不过,再想想李白留下的伟大诗篇,想想他在老百姓心中的位置,不朽的诗魂比起那些速朽的灰尘,要重上百倍、千倍。
历经沧桑,李白墓在中国千年朝代更替中,始终被人们关注和惦记着。人们用一次次的修缮,来寄托对这位诗人的崇敬之情。当涂县志记载了从南宋隆兴年间到清光绪五年的多次修建。可是,所有墓地建筑都毁于抗战时期日寇飞机的轰炸。李白生前与访唐的日本国诗人有着深厚的交谊,并有着诗歌互答,他万万不会料到千年之后,让他魂魄不安的强盗竟是朋友国度里的那些不肖子孙。
现今的李白墓是1979年当涂人民筹资重新修筑的。从采石矶到青山,李白纪念馆、李白祠、李白墓,构成一个十分气派的仿古建筑群,李白翩翩欲仙、举杯畅饮的豪放形象成了马鞍山市的第一道风景线。因为李白,马鞍山成了一座诗意的城市;也是因为李白,第一届中国诗歌节,不久前在马鞍山举办了为期一周的盛会。盛会把一章安魂曲,敬献给了李白的诗魂。
透过历史的烟尘,李白辉煌的诗篇和高尚的人格,放射着万丈光焰,没有什么屏障可以遮蔽它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