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广场散步是卢晓东热衷的一件事。他的神经到了南京似乎更加衰弱了,脑袋紧张了一天,傍晚时分他就受不了了,发紧发账,用他自认为专业的描述说:脑袋成了紧箍着一圈铁皮的老树根。医生说,这种病仙丹也不能一蹴而就,只能调养,让绷得过了头的神经逐渐地恢复它的弹性和功能,就像弹簧一样。医生建议,要经常温和地刺激和活跃神经,让它们放松放松再放松,比如洗热水脚,再比如散步,实行脚底按摩。卢晓东坚贞不渝地执行,他太希望把这看不见摸不着的鬼毛病赶快治愈了。他每天洗两次热水脚,三伏天也不例外。此外就是散步,而且他发现一处极好的散步地点,就是鼓楼广场,那里有一条鹅卵石小路。
傍晚时分,鼓楼广场聚满了纳凉的市民。这是南京最大的一个市民广场,而且地处中心位置,人是少不了的。广场上有雕塑、花园、奇形怪状的虬槐、芭蕉、长椅、休闲聊天的茶吧和露天MTV,此外的空隙里穿梭游动的都是人,也有主人们牵着的哈巴狗。
广场空旷巨大,傍晚太阳落尽,夜风来临,我们穿着T恤、大裤衩和拖鞋来到广场东边的鹅卵石小路上。广场上的男人都这副打扮。小路上主要是老头老太太的天下,他们把拖鞋放到路边的草坪上,赤着脚在鹅卵石上缓慢地行走,一圈接着一圈。据说此种锻炼方法效果极好,活血健体,脚底神经众多,相当于人的第二个大脑。向前走,或者向后退。渐渐有中年妇女加入进来,她们羞于赤脚,便穿着丝袜来走,嫌石子硌脚的,特地做了一双薄底的软鞋。更年轻的纯粹是凑热闹了,兴之所至走上几圈,受不了硬邦邦的石子就只好从小路上下来。小路上的人太多了,川流不息的人群,因此成了广场上的一大景观,很多人跑过来观看,旁边的椅子上、石阶上坐满了观众,像在欣赏一桩大型的行为艺术。
这种散步显然是卢晓东想要的。他脱了鞋子汇入人流,跟在老头老太太后面,头一点一点地走下去。半个小时以后,他离队了。摸着太阳穴告诉我,效果不错,脑袋果然轻快不少。我也尝试过两次,终因受不了石子硌脚而放弃了。
卢晓东散步的时候,我通常坐在石阶上看人。如果没有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我的注意力都在年轻漂亮的女孩身上。必须承认,在夏天,南京的确是个美丽的城市。姑娘们把她们的美无私地展现给这个城市,济以夜晚朦胧的光影,完全可以说六朝古都佳丽如云,当年的秦淮河畔恐怕也望尘莫及。因为姑娘们新鲜美妙的胳膊腿都坦陈在我们的眼睛里,而那时的粉黛却是长袍大袖,每一寸肌肤都珍惜地藏在绸缎绫纱的下面。
美女看多了也会倒胃口,我就去寻找些新鲜好玩的事来看,常常就是隔壁住的那个小白痴。只要不下雨,他几乎每个晚上都去鼓楼广场,他喜欢人多,他热闹地在别人身边走来走去,摇着陈旧的拨浪鼓。
白痴第一次来广场是在他们一家住进石城宾馆的第二个晚上。卢晓东已经完成了他的健脑运动,我们正坐在石阶上瞎聊,看到他们一家三口从广场西边走过来。那个男人的右手搭在女儿的肩上,女孩牵着弟弟的手,白痴的右手摇着拨浪鼓。男人姓冯,小魏告诉我的,小魏叫他老冯。老冯看到我们,手立刻从女儿肩上落下来,对我和卢晓东点头微笑,说你们也在呀。我们站起来回礼,说随便看看。女孩看我们一眼就低下头去,倒是小白痴不怕生人,摇着小鼓向我们喊爸。女孩轻轻地打了他一巴掌,他悻悻地转过脸去,把鼓摇得更响了。
他们大约只是到这里来熟悉一下环境,因为以后就没再看到过他们。小白痴却喜欢上了这里,每天傍晚都一个人跑过来玩。好在广场离宾馆很近,父亲和姐姐不需要担心。他们没时间管他。老冯大概一直都在忙着找工作,早出晚归,有时午饭都不回来吃。有一天我坐车从新街口经过,看到一个男人在路边卖报纸,好像就是他。老冯的女儿都呆在宾馆里,每天洗洗衣服,照看弟弟,宾馆都很少出,菜都是老冯买回来的。他们新买的煤气灶放在房间里,看架势要长住了。空闲的时候她会看电视,我去厕所时经过他们的房门,偶尔会听到他们的破电视在说着含混不清的话。
纳凉的人喜欢调笑白痴,因为他总是胡乱地喊爸和姐。只要有人问他:小白痴,我是谁?他就会脱口而出:爸,或者姐。男的就是爸,女的就是姐,不管对方年龄如何。白痴慷慨的为人子和为人弟的热情让纳凉的人乐此不彼,争着让他叫他们爸或姐。往往他从一个地方开始叫,要一直把一溜人都叫个遍。他们很高兴,看着他马不停蹄地一路叫下去。他也很高兴,好像真有那么多爸爸和姐姐。他叫得兴奋,小鼓响亮地摇下去。我和卢晓东对小白痴甚为不满,为什么逢人就叫爸和姐呢。可是他是白痴。而那些调笑白痴的人我们又无法谴责他们,是白痴自愿的,他们只要拿出一块口香糖、几颗瓜子、半瓶水,甚至对他笑一下,他就忍不住把别人尊为爸爸。
白痴也有不高兴的时候,一是别人逼他叫某女为妈,另一个是觊觎他的拨浪鼓。觊觎他的小鼓的人不多,那东西又旧又破又难看,脏兮兮的,别人懒得碰它。一旦谁不识好歹向它伸过手去,小白痴会立马向后一跳,瞪大两只焦点不同的眼睛怒视对方,傻气中显出几分杀气,一改笑嘻嘻流口水的形象。而对方对小鼓兴趣实在也不大,便缩回了手,笑眯眯地问他:叫我什么?
他响亮地回答:“爸!”
常见他发怒都是别人让他叫妈的时候。一个风起大雨将至的晚上,我坐在离白痴不远的地方,他的面前是一对恋爱中的年轻男女。小伙子问他:“你叫我什么?”
“爸。”白痴说。
“叫她什么?”
“姐。”
“不对,”年轻人说,搂着他的女朋友。“应该叫妈。”
“姐!”
“叫妈。”小伙子说,他的女朋友只是羞涩地笑,装模做样地垂打男友的胸膛。
“姐!”小白痴简直是愤怒地喊起来,甚至拉开了打架的姿势,前腿弓后腿蹬,小鼓都举了起来。“姐!”他大叫。
小伙子很难堪,猛地站了起来,“怎么,要打架?”
小白痴毫不示弱,脖子涨得通红地喊:“姐!”
周围立刻围上来一圈人,大家都很兴奋,白痴生起气来原来也很可怕,他们想看他到底能愤怒成什么样。小伙子的女朋友显然认为作为这样的当事人很不合适,硬是将骂骂咧咧的男朋友拽出了人群。观众不免扫兴,好戏刚开了场就落了幕。不甘心的好事者打算上前逗白痴发火,他却对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梗着脖子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肥大的T恤一肩高一肩低地吊在身上。
小白痴不知在哪里转了一圈,十分钟后,他孤独瘦弱地向我们走来,然后同样孤独瘦弱地站到我面前,然后突然涨红了脸向我伸出他的孤独瘦弱的右手。这一次他没叫爸。我一下子懵了,他伸着手要干什么?我顺手把喝了一半的绿茶递给他,他没要,我更纳闷了。
“他要和你握手呢。”卢晓东开玩笑地说。
我有点胆怯,我还从来没和白痴握过手,不过我还是伸出了手,谨慎地握住了他的手。既然他姐姐敢牵他的手,我为什么不敢,有那么一会儿我的头脑里出现了他姐姐好看的手,我的手就逐渐放松了。白痴咧开嘴笑了,流出一串口水。
卢晓东说:“看他高兴的,终于找到同志了。”
他竟然很温顺地一直握着我的手,他把拨浪鼓放进短裤兜里,左手抓着半瓶绿茶。他很高兴。风越刮越大,大雨不远了。我问他,回家?他可爱地傻笑着,和我们一起回了宾馆。
此后,他就算和我们熟悉了,经常溜到我们房间来看电视。他喜欢看动画片,他们的电视看不清楚。我不知道他能否看懂,只见他抱着下巴规矩地蹲在地上,一直张着嘴开心地看,口水流个不停。问他好看吗,他就傻傻地笑,两道目光四分五裂。他不再叫我们为爸,什么也不说,只是傻笑,流口水。正看着,老冯或者他姐姐一叫他的名字,他会立刻跳起来,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跑出去了。一会儿工夫,他又溜到我们门前,磨磨蹭蹭地进来蹲到地上。然后又听到爸爸或姐姐的呼唤:
“小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