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赚钱的路子总比花钱的途径要多,理由很简单,如果没人去赚,你的钱往哪儿花?小魏的四楼标准间没能像他预想的那样生意红火,向往中产阶级的人一定不少,但是勒紧裤带来冒充中产阶级的人不多,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谁会打肿脸来充胖子。生活早就教会了我们,做人可以不实在,但过日子你得实在。四楼空空荡荡的标准间把小魏给急坏了,他原本指望它们成为他的聚宝盆。这下好了,整天闲在那里,怎能不急。穷则思变,祖宗教训过的,小魏在某一天突然头脑发亮想出了奇招,用大字在宾馆外头打出了一条广告:本宾馆提供钟点房。
钟点房不是小魏的独创,很多宾馆旅社都干过这事。高考期间尤见其多,为离家较远的考生提供舒适便利的房间,以便他们睡个好觉,养精蓄锐。我对“钟点房”三个字欠考虑,想当然地认为不过是为需要午休的劳动者行个方便,夏天中午长,午觉比午饭还重要。所以进进出出石城宾馆从未多加留意,直到有一天我带了一位女同学来询问住房情况,才知道钟点房里还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那位女同学大学和我同班,我们是在考研辅导班上遇到的。她说她没想到你也来听课,我说我也没想到,然后我请她吃了顿饭。吃饭时瞎聊了一通,她说她现在住在河海大学招待所,一般的房间卖光了,她只好住一个晚上一百块钱的高档间,住得她心疼,心疼得都睡不好觉。尽管是开玩笑,但能说出这种话你就知道我的这位女同学是多么朴实的一个人,可惜她已经结了婚。看到她第一眼我就知道,她和我一样,过的都不怎么样。既然都是穷人,话就好说多了。我说我现在住的宾馆价钱还比较合适,不知还有没有空房,我帮你打听一下。她说太好了,六人间、八人间都行,越便宜越好,总得给孩子省点奶粉钱吧。吓我一跳,我的八字还没一撇,人家都搞出后代来了。分手的时候她主动提出和我一起过去,顺便到鼓楼看一看,毕业以后她很少到南京来。我懂她的意思,她是希望若有可能今晚就住进来,这样就可以省下好几袋奶粉了。
我把女同学带到石城宾馆,她夸张地说,这宾馆很不错嘛。我笑笑,说还是能住人的。小魏在服务台前与服务员调情,多少天来他都在干同样的事。我问他还有没有便宜的房间,三人间、四人间都可以,我的这位同学想住。
小魏扶着眼镜打量我的同学,说早就没有便宜的房间了,只有四楼上的标准间。突然他又恍然大悟似的一笑,暧昧地说:“师弟,住什么住,我给你安排一个钟点房,半价,时间延长到两个小时,怎么样?”
我当时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心想这小子头脑出问题了。我的聪明伶俐的女同学不干了,冲着他骂了一句流氓,转身就出了宾馆,搞得我和小魏都很难看。然后我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个钟点房。我追出去请她息怒,她气鼓鼓地说:“这样肮脏的地方不要钱我也不住。把我当什么人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一个劲地赔不是,“他是和我开玩笑,我们常开玩笑的。”
这话更让她上火,“你们开玩笑也别开到我的头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她没去鼓楼,而是原路返回河海大学。
小魏你太过分了,什么人的玩笑不好开你非开她的玩笑,人家那么年轻,而且还有一个正在吃奶粉的孩子。太过分了。她可是我的同班同学,你的师妹啊。
“真对不起,我还以为你们要干那事,”小魏笑嘻嘻地说。“别气了老弟,这种女人不要也罢,都结过婚了,连孩子都有了,什么事不懂?还装腔作势以为自己是处女呢。”
他让我哭笑不得。这时候进来一个有点歇顶的男人,三十岁左右,右腮上生了个痦子,上面长了一丛茂盛的黑毛。我觉得这人真有意思,头发都转移到脸上了。他大大咧咧地喊着小魏,一身酒气。我正愁没话和小魏敷衍,趁机开步上楼。
晚上我把女同学来宾馆的事讲给卢晓东听,他听了大笑,说小魏这鸟人,真他妈的流氓,以为别人都跟他一样,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说过以后,他忽然问我:“那钟点房真能这么优惠?半价?还延长到两个小时?”
“小魏是这么说的。你有兴趣?”
“自家兄弟我就不瞒你了。舒月不愿意在她们房间,更不愿意在我们房间,她怕被人看见。”
“那好办,说好了时间,我不回来就是。再不放心就把门从里面销上,我想看也进不来。”
“她还是不愿意,”卢晓东说,“她总感觉你的床上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们。”
“那没治了,你就去弄个钟点房好了,也不错,二十块钱。挺好的,价格便宜,量又足,你可以天天用她。”
“你以为我买大宝呀。”卢晓东说。
卢晓东果真去弄了个钟点房,二十块钱,两个小时,绝对优惠。他要的是406房间,就是上次陆轶过来住的那间。他说过要去爽一把的,现在机会来了,一举两得。我不知道卢晓东和舒月一共去了几次,最后一次我是知道的,他们不幸被抓住了。
他们是在中午一点钟被抓住的。说起来实在蹊跷,很少听说扫黄会在中午时分冲进哪家旅馆的,而石城宾馆虽说不太上档次,好歹也不是个黑店和大车店。可是他们就来了,直直地冲上四楼,砰砰砰敲响了406的门。
“开门!开门!检查了!检查了!”
他们听到外面粗壮的男声。可怜他们正忙得不可开交,突然的惊恐让他们不知所措,敲门声和喊声坚持不懈,然后他们才反应过来,浑身湿漉漉地到处找衣服。他们两个刚穿上内裤,门就开了,显然是用钥匙打开的。他们竟然没把门销上。冲进来一伙人。卢晓东穿着内裤惊惧地跳下了床,赤着脚踩在地毯上。舒月则慌忙地用毛毯把自己围住,胆怯地缩在卢晓东身后。他们看到提着警棍的三个便衣,旁边站着头低毛耷的小魏,手里拎着一圈钥匙。
一个便衣用警棍指着卢晓东和舒月,说:“我们是警察,扫黄办公室的。有结婚证吗?”
卢晓东一声不吭,他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想都没想过。
“有吗?拿来!”
“没,没有,”卢晓东说,抓起裤子就要套。“她是我女朋友。”
“穿什么裤子!有胆量脱下来就别急着穿。她是你女朋友,谁能证明?”
“小魏,”卢晓东仿佛找到了救星,“魏老板能证明。”
“他们是在谈恋爱吗?”那个人问小魏。
“不知道,”小魏说,“我只知道他们要开房。”
“非法同居,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卖淫嫖娼关系。反正都违法,跟我们到局里走一趟。”
卢晓东慌了,两腿开始哆嗦,浑身上下没有一块稳定的皮肉,他当然不想去。“同志,警察同志,”他说,“我们是两情相悦,我们的确是正当的恋爱关系。能不能从宽处理?”
那人犹豫了一下,和身边的两人耳语了一番,说:“看你们年纪轻轻的长相,的确不像卖淫嫖娼,这样吧,为了你们的名声考虑,每人罚款一千元,以示警诫和惩罚,下不为例。听清楚了吗?”
“同志,一千元太多了吧,我们都没有什么钱。”
“是啊,同志,”小魏也为他们求情。“一人一千是有点多。”
“多?去了局里就不止一千了。你们想去局里?还有你,魏老板,竟然干起了拉皮条的买卖!罚款两千,一分也不能少。别叫,再叫就四千。”
都不吭声了。卢晓东哪来的钱,他带来的钱花得差不多了,前天还和我说要向我借五百块钱。他急得直搓手,说怎么办?怎么办?倒是舒月镇定了,她让卢晓东别着急,她会想办法的。卢晓东十分感激,说你先垫上,有了钱我就还你。舒月说,傻话,还什么还,我的不就是你的么?她裹着毯子下了床,抓起一堆衣服往洗手间走。
“往哪儿走?事情还没了结就想走?”那人用警棍拦住她。
舒月把警棍推了过去,平静地说:“不穿好衣服我怎么给你们拿钱。”
后来是舒月筹了两千块钱交给了那三个便衣。我吃过晚饭从南大回来,被浓烈的烟味炝得直咳嗽,卢晓东正躺在床上抽烟。神情疲惫,一直精心护理的分头也乱了,一缕缕迷离地垂下来。他很少出现颓废的状态。
“我栽了,被人逮住了。”他的眼茫然地看着飘升扩散的烟雾。“我们被警察堵在了屋里。”然后他断断续续给我讲述了当时的情景,讲完了就骂小魏,说小魏这狗日的不讲义气,出卖了他们,他追舒月舒月不理他他就丧心病狂,不惜浪费两千块钱也要让舒月和我难看。狗日的小魏,他坐了起来,咬牙切齿地说,早晚我杀了你个狗日的。
“还有那个鸟便衣,妈的这世道变了,什么样的鸟人都能当警察,头上的毛还没痦子上的多,张嘴就是臭不可闻的酒气。哪天找了机会我非捅死他不可!”
卢晓东说的那个鸟便衣让我想起了那天看到的那个人,他和小魏称兄道弟,亲热得像双胞胎。我没敢把这事告诉卢晓东,他太激动了,再受刺激没准会出乱子。没办法,总有人要做倒霉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