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菜的口味不错,啤酒清凉。我头一回在啤酒里喝出了一股甜味。喝酒的感觉真好。我赌气似的三下五除二把那瓶酒干掉了,又要一瓶。这在我的喝酒史上是不寻常的,朋友都叫我“杨一杯”。跟朋友一起喝酒,不管要几瓶,我就一杯。第二瓶喝不动了,我捏着酒杯晃来晃去,整个人像啤酒一样惆怅。辞职那天,我把行李带回家,说学校放几天假。母亲疑惑地看我一眼,咕哝一句就走了。过了两周,我还在家里,整天跷着腿躺在床上看书。母亲觉得不对了,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辞职了。”我实话实说,力求声音轻描淡写。
“不是被开除的?”
“不是。主动辞职。”
“辞职了。”母亲说,慢慢地坐到椅子上。“那你以后干什么?”
“再说吧,还活不下去么。”
母亲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无缘无故你辞什么职!你以为有个旱涝保收的铁饭碗容易么!你以为我们把你培养成个大学生容易么!你说辞就辞了。”
我说:“我不想干了。我觉得很难受。”
“还能比我们还难受?”父亲抓着一个东西出现在门前,“刚我去借斧头,人家又问了,你儿子怎么整天在家,不是都在上课么?我怎么说?”
我坐起来看着父亲,他手里攥着一把斧头。院子里有一大堆木头要劈。他们说得没错,把我弄成个大学生不容易,尤其在我们这种地方。你都不知道考上个学校为什么那么难,那些孩子一个个看起来都挺机灵,就是念不好书。在我家这一条长街上,我是第一个赖赖巴巴爬进大学校门的人,当然也是第一个端上了铁饭碗的年轻人。街上的家长们都让自己的孩子像我学习。莫名其妙。
“我去劈木头。”我说,下了床,要去接父亲手中的斧头。父亲猛地一抽,银白色的斧刃滑过了他的腿,血流出来。我要去包扎,父亲像木头一样坚定地站着不动,斧头拿在手里,他不让我动他的腿。他说:“你劈了我吧。”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知道问题大了。先去了趟厕所,回来收拾了一个小包,塞了两件衣服、一本书和剩下的积蓄,骑上摩托车就出了门。我得出去躲两天,等他们消消气再回来。这几天我就这么骑着摩托车四处闲逛,走到哪里算哪里。跑路的感觉很不错,外地的树长得都和我们那地方不一样。车子越跑越快,这辈子都没跑过这么多的路。
喝高了。牛肉面端上来,我只能一根根吃,动作迟缓得像个机器人。老板娘问我味道怎么样,我说好。好吃。可我吃不下。我挑着一根面条,看着外面的天昏暗下来。本来打算到前面一个镇子上住下再吃晚饭的,我问过人,说不到二十里就到了。可是当时饥饿难忍,空荡荡的差点把我从车上摔下来。这是今天的第二顿饭。老板娘再次走到门帘后面,哗啦哗啦的洗菜声。
一阵粗犷的说笑声由远及近,一声大笑响起来,一群人堵在了门口,五个男人,灰头土脸的,进来就大大咧咧一屁股坐下来,拍一下桌子喊:“小田!老板娘!接客啦!”
老板娘说来了,甩着两只湿漉漉的胳膊从门帘后走出来。“几位,想吃点什么?”
“老规矩!”一个红脸的男人说,胡子比头发还乱。“是不是,你们?”
其余四个人说是,老规矩。看样子红脸男人是他们的头儿。
“好。”老板娘说,“五瓶啤酒五碗肉丝面。”
“别急,妹子,慢慢来。我们不急。”红脸男人说,四个人跟着笑。
但上酒和面的速度很快,先是酒,打开了让他们空口喝,嘴对嘴,杯子都不要。然后一阵叮叮当当,炝、烧、煮,一个大托盘端来了五碗巨大的肉丝面。他们对这个速度很遗憾。他们喝啤酒吃面条,哗啦哗啦一片响声,我还在一根根挑我的面条,外面彻底黑下来。坐在我的位置能看见路对面两家饭店里的灯光,和灯光下几个吃饭的人。
老板娘端了一碗鸡蛋面坐到了我对面,还有一碟她自制的雪里蕻小咸菜,有点辣,正好下饭,她示意我也吃。
他们的脑袋扎成一堆说笑。红脸男人声音大起来:“老板娘,你男人呢?不是说今天回来么?”
“医生说,再等一天,明天就能出院了。”
“又到明天了,”一个人笑起来,说话大舌头,“没完没了地往后拖,是不是不回来了?”
“谁说的,”老板娘轻松地说,“骨头的事,总得好好治。急着跑出来,变成瘸子怎么办?”
“瘸子,说你呢。”一个说。
“放你妈的屁!”另一个说,“小吉哪有我瘸得好看。”
一伙人又笑起来。瘸子又说:“老板娘,那人是谁?脸挺白啊。”
“我表弟,老家来的。”
“你亲戚不少啊,得空就来一个。老吉当初不是你表哥吗?一表就表成个男人了。“瘸子让大家又笑起来。
“这表弟不会又表成一个新男人吧?“一个说,用筷子指着我。他们在说我。我不知道老板娘为什么要把我说成她表弟。
红脸张大嘴哈哈笑,一口黑牙露出来。“那有什么,白天当表弟,夜里做男人呗!”
老板娘的鼻尖都往外冒汗了,脸胀得通红,小声对我说:“你别介意,就算帮我个忙。千万别往心里去啊。”然后放大声音说,“别瞎说,我表弟还没结婚呢,女朋友比我好看一百倍。”
“那有什么,能多睡一个就多睡一个,女人还有嫌多的。”
我站起来,抓着喝剩下的半瓶啤酒,对着桌沿啪的摔碎了瓶底,啤酒溅了我身上和老板娘一头脸。我握着半截锋利的酒瓶子走到红脸面前,指着他:“你再说一遍!”
红脸嘴张大了,胸脯起伏了几下,脸还是灰了下去。瘸子压住他的肩膀,其他三个人拽着他胳膊。别动,老大,别生气。老板娘也跑过来,抓着我握酒瓶的手往后拽,表弟,别这样,就是开个玩笑,你别生气,回来吃饭,听话,表弟。她一个劲儿的对我眨眼。我慢慢放下胳膊,依然斜着眼看红脸,我的眼珠子一定是红的。红脸憋了半天,拍了一下桌子说:
“付钱!我们走!”
瘸子指使其中一个掏口袋付钱,他和另外一个一人抓着红脸的一只胳膊,把他拽出了饭店。
他们走后,老板娘松了一口气,说:“吓死我了。”又说,“实在对不起,对不起啊。饭钱就免了吧。”
我说不行,该多少就多少,这事跟你没关系。
老板娘说:“我也没办法。我老公出车祸腿伤了,在医院里。家里没个男人他们就要欺负。”
我说没关系,坚持付了钱,然后坐下来接着把面吃完。又进来两个客人,我盯着他们看,好像这是我的义务。好在他们只是吃饭。
老板娘忙完了又坐到我对面,问我家哪里,到这边干什么。我说了两百里外的一个地名,告诉她我是游荡,出来玩玩。
“哦,”她说,“一个人出门在外挺危险的,有地方去吗?”
“没有,我想到前面的镇子上找家旅店住。”
“要不,你就住我这边?天都黑透了。”
“不,不,我马上就走。”
“你别误会,”她尴尬地站起来,“我是说,天太晚了,赶路不方便,先凑合一夜再上路。”
“没事,”我放下筷子,伸手抓过包。“我骑得快。”人已经往门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