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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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郝萍和大富赶到火车站时,天刚刚罩了一层暮色。可闪烁的霓虹灯总给人造成一种错觉,仿佛夜已深得见不着底了。郝萍看了看表,现在是六点,距发车还有四个多小时。郝萍怕赶不上跑街车,和大富早早地出来了。候车室堵满了人,想找个歇脚的地方,根本不可能。由于郝萍主动提出和大富回去,大富感动得不知该怎么表现自己。他让郝萍看着东西,他则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想给郝萍找个座儿。虽然是徒劳,可大富也要这么做。最后,他捡了两张报纸铺在地上,和郝萍背靠背坐下来。

刚才在路上,郝萍老是发困,两眼皮子亲热得几百年没见似的,一不小心便粘在一块儿。郝萍打算到了火车站眯一会儿。可到了这儿,却没一点儿睡意。她打量着来来往往的旅客,似乎想探究他们奔走的目的。可她的目光是散的,是虚的。她看着行人,琢磨的却是自己的事。

郝萍不是后来才决定和大富回的,读完信后她的主意就定了。她之所以和大富那样说,不过是撒一撒心中的气罢了。不跟大富撒气跟谁撒?郝萍比大富更看重面子,若是不回去,大富大哥怎么想?街坊邻居怎么想?除了说她一家没人情外,难保不会猜测别的。郝萍不想让人背后瞎猜疑,就算她和大富没混好,可她的心性没垮,装也要装出样子。从心眼儿里说,郝萍当然不愿回。郝萍还背着大富做过小雨的工作,让她也跟着回。小雨没像顶大富那样顶撞郝萍,可一句话就封住了郝萍的嘴。小雨说,如果请假,她的工作就完了。无论如何,郝萍不能让小雨丢了工作。

大富碰了碰郝萍,郝萍回过头,大富指给她看。

一双男女正在接吻。大庭广众之下,他们毫无顾忌,旁若无人地咬着。

郝萍骂了句没出息,狠狠掐了大富一下。大富嘿嘿笑起来。郝萍叹口气,大富看上去挺有心眼儿,其实没心没肺。这种事郝萍见得多了。有一次,郝萍在跑街车上见到一对男女,除了亲嘴之外还带着动作,男人的手从女人的腰滑下去,在女人的屁股上摩挲着,有几次竟然伸进了女方的裤腰。他们是站着的,而郝萍就坐在他们旁边,羞了个大红脸。她想不明白,城里人为什么把脸皮不当回事?在村里,只有狗在众目睽睽之下干这种事。几年的城市生活,郝萍见惯不惊了,遇到这种事,便将头扭过去,再没了脸红心跳的感觉。郝萍和大富也曾亲过嘴,但那是很遥远的事了。到了城市,生活的艰难消磨了人的激情,这种事已经是回忆了。

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是那个女的。男的松开她,哇哇地吐起来。人们围拢过去,大富看了看郝萍,迟疑了几秒,也围过去。

过了一会儿,大富过来告诉郝萍,男的用劲大,竟然将女人的假牙吞进肚里了。

郝萍终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火车上的气氛是沉闷的。郝萍和大富面对面坐着,却没有话说。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句。两人漠然地望一眼对方,然后移开,听旁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倦意很快袭上来,郝萍的眼皮子涩得睁不开了。

火车是凌晨到达市里的。两人下了车,直奔汽车站。到乡里的班车只有一趟,而且是中午。两人随便填了填肚子,继续在车站等车。郝萍盘算了一下,天黑以前到家里不成问题。明天是旺旺娶亲的日子,她和大富也算是回来得恰到好处。没料乘坐的是一辆破车,一路老出毛病,在乡里下车时日头已坠了下去。还有十多里便路,两人没敢耽搁。郝萍连日来没睡过好觉,加上旅途的颠簸,骨头酥得要散架似的。大富看出来了,讨好地说,早知这样遭罪……后半句是无须说的,郝萍听得懂。郝萍说,还没到你遭罪的时候。大富怔了怔,嘿嘿地傻笑。

郝萍和大富的回来无疑给大哥家增添了喜庆色彩。在这之前,谁都认为他们不回来了,派给两人的差事已由别人接替。可他俩出乎意外地回来了,就成了众人的中心。大富热热地扫了郝萍一眼,神色里有一种掩捺不住的得意。郝萍却有些不习惯,她受不了这种热情。不过,郝萍的不适没有持续多久,大家很快把注意力集中到旺旺身上。婚礼的总管重新给郝萍和大富分配了任务。大富陪新娘的娘家人就餐,郝萍则去了厨房。

这一夜,郝萍睡得挺香,她没再去想那些烦恼的事。第二天,郝萍正忙活得满头大汗,大富进来,喊她出去。郝萍知道肯定是礼钱的事。果然,大富的二哥二嫂、弟弟弟媳、妹妹妹夫都在院子里站着。因为亲戚的远近一样,所以拿礼时都得通个气,出的数目统一了。

他们问郝萍的意思,郝萍看他们的样子,知他们已有了谱。郝萍说,几年没回来了,不知现在咋个搭法,你们说吧,我随你们。大富的二嫂说,甭管出多少,咱们得一样了。这是一句废话,可她这么一说,郝萍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思,她是怕郝萍拿的多了。那就是说,担心郝萍“抬价”,郝萍是从城里回来的嘛。郝萍马上轻松了,她的心思何尝不是如此?于是淡淡地说,二嫂说吧。大富的二嫂说,旺旺的舅舅拿六百六,咱们不能太高了,就出六百吧,咋样?郝萍的腿抖了一下,快速地看了大富一眼。可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努力摆出一脸满不在乎的笑,我随大伙。大富的妹妹说,那就这样,六百。

郝萍将钱交给大富时,大富似乎要说什么,郝萍怕他说出来,抢先道,拿好,我那边还忙着。急忙走开。

进了厨房,郝萍险些将油瓶碰倒。她暗暗告诫自己,不能慌,不能让别人瞧出来。

郝萍怎么也没料到,大家商量的结果是六百块钱,在这之前,她想他们肯定超不过三百。郝萍计划了三百,所以第一次取钱取了六百。后来怕有变动,又取了三百,两人回来共带了九百块钱。也就四年工夫,这价提得没谱了。郝萍盘算了一下,从现在她和大富一分不花,也只够返城的路费。郝萍像是被人打了耳刮子,脸火辣辣的疼。这不仅仅是多拿三百块钱的事,郝萍心里承受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她觉得自己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了。

郝萍打算第二天就走的,可大富的妹妹说什么也不让她走。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多住几天,实在走不开,那就多住一天,一天总行吧?大富也在一边帮腔,郝萍无话可说。就在这一天,大富妹妹提出,想让郝萍把她家的志国带进城里,找份工作。志国初中没毕业,一直在家里闲着。大富的妹妹说志国没别的出路,以后只能靠郝萍和大富了。

郝萍和大富面面相觑,这突如其来的要求着实使两人懵了。

大富妹妹似乎看出两人的不情愿,所以话里除了奉承之外还暗藏着将军的意思。你们呆了这么多年,也是半个城里人了,论世面,见得广,论经验,谁也比不上。你们得帮志国一把,舅舅不带外甥谁带?你们不调教,志国成不了人。那样子,就像郝萍和大富正享受着荣华富贵。

大富嚅嗫道,行是行,就怕……

大富妹妹马上说,开始肯定要受点苦,咱乡下人还怕受不了苦?

郝萍知自己得表态了,无论如何不能带志国走——志国会把她和大富的窘迫反愦给村里;也不能回绝,不然,就把这门亲戚得罪了。郝萍很委婉但很明确地说了自己的意思:可以带志国出去,但现在不行,她和大富先给联系工作,一旦有信儿马上打电话,再让志国出去就保险多了。

大富妹妹点头说,这样也好。可郝萍明显觉出来她的不悦与冷淡。

早知如此,郝萍想,就是拿轿子抬,她也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