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中无人敢打扰他,安静地等待着。
良久,那双眸子倏然睁开,一抹精锐的光华直射出来,颜国公问道:“你是代悦的女儿?”
落云曦微怔,望着颜国公疲态尽显的眼角,一时无言。
代悦,是三姨娘的名字,来代家后,她便知道了。
如她所猜,三姨娘在颜家做过下人,可是,十多年过去了,还能让颜家只手遮天的国公爷印象如此深刻,那可就不简单了。
想法刚过,一抹如风的身影直扑进厅,宾客们避让不及。
落云曦回头,便见三姨娘连扑带滚地踉跄到面前,“扑通”一声跪到颜国公脚下,刚才挽起的云鬓凌乱不堪,她抓住颜国公的袍角,痛哭流涕。
颜国公颇为震惊地瞧着她,没有躲让。
厅门外闻讯赶来的颜少卿一步跨了进来,叫道:“悦儿!”
三姨娘没理会他,右手直往自己脸上抽巴掌,哀哀凄凄地叫道:“国公爷,当年是我做错了事情,害了小姐,害了如玉,害了你们!”
在落云曦怔然的目光中,她已经连抽了自己六七个巴掌,下手又狠又快,右脸颊顿时红肿起来。
“娘,你这是做什么?”落云曦赶紧拦住她,惊声问道。
三姨娘一只手臂犹自抓着颜国公的衣袍,惨声道:“国公爷责我怪我便是,千万别将奴婢的错怪责到曦儿头上!她不懂事……”
颜国公眉头蹙起,看向落云曦,又看看三姨娘,最终抽出衣袍,什么话也不说,转头往外走去。
三姨娘抹了抹眼睛,由着落云曦扶起,任她如何询问,只是咬紧牙关不予回答。
落云曦只好唤春柳轻虹扶她下去梳洗,自己还要解决这边的事情。
杜学士和秦侯爷看着这一幕,始终没出声,直等颜国公走远,两人才转回眼神。
杜学士冷睨向落云曦,声音不含任何感情:“不是本学士侮辱你,你娘,原来不过就是个侍候人的丫头,怪不得灵儿会如此说!”
落云曦沉眉,眼光不经意间看到一旁站着的颜少卿,听得杜学士的话,颜少卿向来清润的眉眼划过一丝凌厉。
虽然只是刹那,却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落云曦微一思量,柳眉轻挑,看了眼杜学士,朗声说道:“没有人天生就命贱,怎么看不起我娘是你们的事,但蓄意到我的及笄之礼上来侮辱我母亲,侮辱我,就别怪我还手了!宗人府府尹不是在这吗,我承认我动手打人有错,但却是杜灵先骂的人,这孰错孰对,可就有一番计量了!”
颜少卿见她将球踢给了自己,先是一愣,而后苦笑。
他思量片刻,说道:“朝中有份量的人都在这里,大家都亲眼所见,杜小姐骂人固然不对,落小姐打人更是不合理,而且下手太重,但碍于杜小姐是先犯的错,抵去这一过,两人各在家中禁足一个月,此事便了,如何?”
“不好!”杜学士根本不满于这样的结果。
君澜风在一旁淡然提醒:“舅舅,宗人府的判决站在最公正的角度了,如果你还不满意,那就由本王将这事呈到圣上面前去吧。”
杜学士眯起凤眸,看了他一眼。
虽然他一直恭敬地叫自己“舅舅”,但这么多年来,他与杜家基本断绝来往,除了杜晴烟,她是一个例外。
而这个原定的准女婿,原本越看越优秀,现在看,却是越看越惊悚。这个陌生的侄儿变得更加冰冷陌生了,犹如卧在黑夜的野兽,随时夺取他人的性命!
他没有说话,秦侯爷却冷冷一笑,质问道:“颜府尹,那她顶撞本侯的事情就能不算了?她是什么身份,本侯又是什么身份,就由着她顶撞?”
颜少卿还未说话,一直默默关注着落云曦的君澜风沉声出口:“侯爷,请你分清楚,辩驳和顶撞是两码事!就算是当今圣上,也要开张圣听,广纳民言,难道侯爷的耳朵就尊贵得连一句忠言都听不进去了?”
君澜风的一席话说得秦侯爷无言以对。
端木离抬步进厅,声音有着几分讥诮:“侯爷,侯府日理万机,你几时有闲心在这管别人的事了?”
秦侯爷听得他的声音,整个人便是一肃,认真地向端木离凝来一眼,似有所思,对杜学士道:“二皇子说得是,老杜,本侯先回府了。”
杜学士瞄了眼端木离,知是拦不住了,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绝对不是这落云曦的对手。
他深深看了眼落云曦。
少女明亮的双眸中没有任何算计,可是,那双眼中偶尔射出的冷厉却毫不似这个年纪的孩子会有的眼神,连他看着也觉心尖发寒。
何况,君澜风竟然如此护着这名少女!想到自己的女儿,杜学士的眼色冷了几分。
端木离淡漠上前,说道:“不知道烟儿身子如何了,杜学士,不如让我跟着您一起去杜府看看。今天是她的及笄礼,想必累坏了,仪式也办过了,不如好生歇着。”
宾客间不少是杜学士的门生,原本碍着中山王和皇子们的脸面不敢不来,这会儿见杜学士也赶了过来,知道事情被拆穿了,赶紧附和着解释:“是啊,晴烟小姐需要好好休息。”
“我们准备送过贺礼就回杜家的,没想到大人这么快也来了。”
杜学士心中恨得发苦,嘴里只得说道:“嗯,这就过去。”
他转头望向颜少卿,说道:“既然禁足,那就禁吧!”
走了两步,他又看向落云曦,沉声道:“落小姐,你的性格杜某佩服,不过,在这世上生存,光有性格是不够的!”
落云曦淡淡答道:“过奖了。”
杜学士甩开长袍,在一应门生的追随下出了代府大门,正要登上马车,一阵乱铃声响由远及近传来。
他弯腰探身,朝铃声处看去,便见一辆熟悉的马车狂奔而来。
车帘掀起,入目的是颜国公惨白得吓人的脸色,他失了往日的分寸,大声吼道:“叫御医,快叫御医!”马车前挂着的铃铛也随着他的吼声震颤。
杜学士先是一怔,而后脸色大变,冲着代府门口相送的人群喝道:“请御医去杜府!”
因为今天出来的宫中御医都来了代府,所以一听说杜晴烟再次昏迷,颜国公连马车都来不及下,火急火燎地往回赶。
“快请御医去杜府!”
这句话一传十,十传百,片刻功夫,所有人都知道杜晴烟必是犯病了。
君澜风闻言略微皱了眉头,看了落云曦一眼。
落云曦神色浅淡,说道:“你去看一看吧,好歹是你表妹,身子骨又不好,今天及笄,原本累人,昏迷过去也是有可能的。”
她看出了君澜风那一眼的忌讳。
只不过,他还没说出来,落云曦已先善解人意地想到了。
“嗯,我去去就来。”他低声说了句,便上了杜学士的马车。等几名御医大汗淋漓地跑出府,颜杜两家的马车载着他们飞快地去了。
落云曦站在府门前,遥遥望着,风吹起深蓝色的车帘,君澜风探出半张冷酷的脸庞,冲她挥了挥衣袖。
她会心一笑。
前厅中的宾客都急冲冲想往杜府赶,却被门前的端木奇拦住,说杜晴烟需要安静,大家都不要过去。
他劝回一干人后,一扭头,瞧见这边的落云曦,赶紧笑着跑过来:“曦儿,你也真倒霉,及笄日怎么与杜晴烟的撞到了在一起?”
落云曦淡淡一笑道:“这日子可不是我定的,我的生辰就在这一天。”
端木奇叹道:“杜晴烟也是不知道今天你生辰。”
说到这,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事情,面色一变,警戒地左右看了一眼,低声问:“连中山王都……曦儿,我听说中山王向杜家提退婚了,是不是?”
这种秘辛,也就皇室之人略有耳闻。
“我怎么知道?”落云曦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中山王。”
有些事情,自己都无法掌控,所以,少一个人知道,少一点担心。
端木奇紧紧盯住也,眼光中充满了不信,悄声说道:”曦儿,以前不知道你的好,现在才发现你是个独一无二的女子,那晚的事若换作二哥,或者六哥来做,兴许我不会当一回事,但如果是中山王的话……“
他的话语一滞。
落云曦被他说得好奇心起,侧过头,笑靥如花,问:”是他又如何?“
”他不是个随便的人,至少,我认识他这么多年,这点还是有把握的。”端木奇缓缓说道,“我原来以为他肯定喜欢杜晴烟的。杜晴烟不管是从身份还是从性格方面来说,都是完美的。而且他也对她很好。”
“表妹么,能不好吗?”落云曦微笑。
端木奇摇头,突然问道:”你知道中山王府有个禁地吗?“
落云曦蹙起眉宇:“禁地?我在王府住了一段时间,却没有听说过。”
端木奇拉住她的衣角,将她带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声音更低沉了:“我也是听母后提起过,不过应该没错,好多年没人说过那地方了,你又怎么知道?但我肯定的是,杜晴烟去过那里,中山王不允许任何人靠近那地,但却带杜晴烟进去过。”
落云曦见他神神秘秘的模样,也不知是真是假,但若说心中没有一丝波澜,那是不可能的。
“中山王带她去禁地时并没刻意隐瞒,当时皇室和世家都知道,只是没人会说而已。”
那是,谁敢好端端在中山王面前提禁地那不是嫌活得太长了吗?
“所以,我以为他是待她不同的,可没想到,他对你更不同。能让中山王弯下腰的可不多。”端木奇一脸确信地说道,“而且从今天这态度也能看出来。”
落云曦半晌才回复了心神,笑道:“好与不好,表面如何看得出?就像你刚才说,如果换成你二哥六哥,也是可能做的。”
“二哥流连花丛,虽然不是真心,但未必做不出,六哥么……”端木奇说到这,声音断掉了。
“怎么样?”落云曦含笑问。
端木奇压低声音:”很复杂的一个人,有时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