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茹跟耿广发彻底闹翻了。
她倦着身子回来,一屁股瘫在沙发上,目光虚空得很。我问,闹翻了?她点头,眼里有晶莹的亮闪动。她想哭,但忍着。我劝她,翻了更好,一个大会计师,到哪儿找不到饭吃,干吗非要受一个土财主的气。玉茹摇头,她的意思我明白,现在工作的确不好找,我遇到几个酒厂的姐妹,她们连一月挣二百三百的机会也寻不到,年纪轻轻,却茫然得很,更何况玉茹,再怎么漂亮,也是昨日黄花。
安慰了几句,我打算去买菜,玉茹却拽住我,爱丽你陪我坐坐。看得出玉茹有话想跟我说,我说玉茹你说吧,把苦都倒出来,心里会好受点。玉茹喝口水,便跟我讲他们闹翻的事。
想不到,祸因又是赵大。
赵大到广发公司堵过玉茹,这几年,不论玉茹走到哪儿,干什么,都逃不过赵大的跟踪。离婚后玉茹曾想再嫁,对方是个丧偶的工程师,姓白,不到五十。接触了几次,玉茹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她在犹豫。忽然一日白工打来电话,让她马上去一趟,说有个不明身份的人敲诈了他。玉茹心一咯噔,匆匆去了,一看场面,就知是赵大干的。赵大摸到白工家,拿刀逼住白工,让他掏损失费,说老婆不能让他白摸。白工张口理论,挨了赵大嘴巴,又被绑起来。赵大在屋里翻个遍,最后拿走了白工五千元的存折。
白工要报警,玉茹求他,说怎么他也是佳佳的父亲,你就放过他吧。白工悲伤地叹口气,说好吧,权当我帮了你一次,不过,我们的事到此为止,你告诉姓赵的,他老婆就是天仙女,我也不想再继续了。惹不起,我躲。
赵大找玉茹要钱,玉茹说她真没有,连佳佳买校服的钱都还没着落。玉茹乞求赵大不要再缠着她了,说佳佳大了,有一天她要是知道,你让她怎么活?赵大似乎有所触动,没吭声走了。谁想他会再干这样的蠢事。
广发公司的员工中午不回家,耿广发只给他们一小时休息时间,饭在公司食堂吃。这一小时,对天天生活在高压下的打工族,就显得格外珍贵,大伙终于可以轻松地说些心里话了。玉茹正跟几个小姐妹闲聊,就见公司的小王跑来说,你快上楼,老板抓到个贼,他说认识你。玉茹赶到楼上,就见几个保安围着赵大打,耿广发闯荡江湖多年,身上有股匪气,公司不但有保安,他还养着打手,这些人发起狠来,往往是会出人命的。玉茹扑过去,用身子护住赵大,冲挥舞着拳头的保安说,别打了,你们别打了。耿广发从办公室走出来,恶恶地望了一眼玉茹,说,打,给老子往死里打。保安的皮带落下去,赵大恨不得钻在玉茹的裆里。玉茹见拦挡不住,冲到耿广发面前,你拿他出什么气,你不就想睡吗,我现在就脱了给你睡!
耿广发震住了,打人的保安也震住了,全都没想到,玉茹会把丑话端在这里。耿广发难堪地咧了咧嘴,哮叫道,你马上滚,带上你的败家子给我滚!
谁也不知道,赵大是怎么摸到楼上的,广发公司可不是轻易能进去的,他不但进去了,还撬开财务室的门,在短短半小时内,就将三个抽屉里的四千多块钱弄到了手。也许他天生就是一个贼。
为啥护住他,让他打死或是交给警察得了!我愤愤地说。玉茹半天了才说,打死倒也省心,要是打残了呢?她的眼睛一片模糊,怅惘极了。
我说他还有爹妈啊,他又不是佳佳,凭什么要你担这心?
他们都死了。玉茹喃喃道。
我这才知道,五年前赵大的父母出了车祸,一同丧命的还有玉茹父亲。也正是因了那次打击,玉茹才下决心跟赵大离了婚,她把房子连同家产一并扔给赵大,只带了佳佳出来。也正是因了那场车祸,失去一切的赵大才染上了毒品。
玉茹再次失业了,她睡了三天,眼都睡肿了。后来我才知道,眼睛是哭肿的。
我问她咋办。她笑笑,耸耸肩,打电话呗,还能咋办,日子总得过,不是还有佳佳嘛。于是提起电话,拨了过去,很快响起林雅茹细尖的声音。
林雅茹倒是帮忙,果真给玉茹揽了活儿,玉茹抱着一堆票据,钻屋里做账去了。
这之后,我跟玉茹有了一次深谈。倦缩在床上,两个女人像两条丧家的犬,彼此间便多出些诚意,也多了份坦荡。我问玉茹为什么这样,玉茹叹出口细气,说她心里有个魔,老也赶不走。她说还在很早前,她半夜醒来不见赵大,就去佳佳的屋子,见赵大跪在佳佳床前,脸上是纵横的泪。赵大抚摸着佳佳的小脸蛋,压着嗓子低泣道,爸也想爱她,爸也想好好待她,可爸做不到,一想她是为了两个弟弟嫁给爸,爸心里就堵……
玉茹说到这儿,哽住了,我见她眼里噙了泪,细碎的泪。我说就因为这个?玉茹抓紧我的手,你不明白,你真的不明白,有时候我觉得他是个好人,尤其对佳佳,那种爱我能感觉出来,真的能,它让我心碎。玉茹语无伦次,像深陷在一个梦里,醒不来。
她说,这场交易里,感到最不公平的是赵大。
晚上刚吃过饭,门就响了。我以为又是赵大,提了菜刀跟出去,却是玉茹的小弟和弟媳,多年不见,她小弟倒是人模人样了。
进屋不久,小弟媳开了口,说是家里遇了点事,有点转不开,想把这几个月的房租收一下。
玉茹父亲出事后,给他们丢下一套房子,玉茹离婚后一时没地方去,就跟两个弟弟商量能否先住这儿。两个弟弟虽是答应了,但说房租不能少,后来商定一个弟弟收一年。
玉茹面色难堪起来,嗫嚅说最近手头实在不便,能不能拖些日子。小弟媳接话道,每次来都这样,总有理由不给,我们也得过日子,实在不行我们可以租给别人的。玉茹红了脸,说不是不给,实在……
小弟媳不耐烦了,冲小弟挤个眼,我看见玉茹说话时,她小弟头低得很低,见媳妇使眼色,便说我……我……
我什么我,你当好人让我难堪,我可把丑话说前头,不给可以,我们挤一块住,我把那边房子租出去。
玉茹翻开包,摸半天摸出五十块钱,说就这么多了,佳佳换校服,还……
小弟媳一把掠过钱,气气地道,打发叫花子呀,我们走!
他们走了很久我都无话,玉茹也呆坐在沙发上,脸上是赤一道白一道的表情。
第二天我去学校,替佳佳交了校服钱。
玉茹熬了十几天,接的活终于完工了。她拿着账簿去见林雅茹,林雅茹翻看了半天,目光诧异地望住玉茹问,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玉茹不明白,问哪儿做的不对?
林雅茹说做这种账人家请你干什么?记账哪个会计不会,人家请我们是……林雅茹突然收住话,算了算了,还是我来。
玉茹忽然明白似的说,你是说做假……账?
什么假不假的?林雅茹抬起头,哪个真,哪个假,我活了五十年,到现在都没弄明白。见玉茹发窘,林雅茹换了口气道,当然,你也可以这么理解,不过我们是替客户服务的,客户的需要就是我们的工作,至于正确不正确,那是别人评判的事,我们只提供专业。专业你懂吗?
玉茹艰难地点点头,像是真懂了。
林雅茹无不同情地说,玉茹,有时候人是需要换一下脑筋的,我听说了你的遭遇,我想帮你,真的,只是想帮你。
玉茹咬住唇,什么也没说,拿了账簿回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发现她很痛苦,闷在卧室里半天不出来。我说玉茹你为什么要背负上这么多的重担,你知道龟为什么跑不过兔子吗,就是龟背负的太重,你真应该学学免子。玉茹懵懂地抬起头说,难道你就能做得了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