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六斤让他父亲吊起来痛打的时候,我妹正在背唐诗。我妹端坐书桌前,七月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映红她娇嫩的脸。我妹背着背着,突然停下,支起耳朵细听一会儿,问,谁在哭呀?这么烦人。我父亲直起身子,灭掉抽了一半的烟,背书要专心,一心不能二用你懂不懂?我妹忘记了父亲正在盯着她,事实上那哭声是很吸引她的,我妹很愿意沉在其中。我父亲起身,从藤椅上挪过来,抚住我妹的头,玉儿你要好好读书,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话我讲多遍了,你要领会它的意思,懂吗?“懂吗”这个词是父亲的口头禅,每说一事,他总是故做深沉这么一问,神情颇有智者的味道。事实上父亲一天学门没进,斗大的字识不了几个。在裤裆巷,父亲以杀猪闻名,这个叫羊下的小城,只要你吃肉,就不可能不知道我父亲。父亲的手艺在娶母亲那年已炉火炖青,还得过羊下城杀猪大赛冠军,奖杯是印有毛主席头像的瓷缸。父亲一直用它喝水,酱红色的茯茶血一样,看着父亲一口一口干掉它,我们冷不丁要想起母亲。果然,母亲待在她的房间,脸上充满比血更浓的悲哀。
母亲跟父亲感情不好,这不奇怪,在我们裤裆巷,这是常事,裤裆巷的女人没谁对男人忠诚。母亲跟父亲分开睡,生下我妹不久便这样。但父亲常常袭击母亲,令母亲痛苦不迭。尤其夜半时分,喝了酒的父亲一头撞开门,撕开母亲被子,硬把身体往进放。我抱着妹,我妹的哭声又细又尖,完全把那屋的撕扯声掩盖了。不大工夫,父亲垂头丧气走出来,将一张血脸给我看,还说,长大敢娶女人,宰了你!
那个遥远的七月的下午,马六斤把哭声一次次传进我家的玻璃窗子,长一声短一声,叫得相当有韵味。我妹的思绪完全乱了,再也安不下心,事实上背唐诗纯粹是一件哄父亲开心的事,我妹从骨子里恨透了这些无聊的玩意儿,这话她不止一次跟我说。可我杀猪的父亲一心想把他的一双儿女培养成人上人,宁可不干活,也要盯着我妹读书。我父亲已四十三了,他说他杀不了几年猪,有生之年唯一的希望就是看着我们兄妹出息,千万别学成马六斤。马六斤挨打对父亲是件意义非常的快事,有什么比邻家的孩子堕落更令人振奋呢?况且他还是马六斤。如果不是我妹分神,父亲会躺在藤椅上很惬意地度过那个下午,他微闭着眼睛,脸上洋溢着一种只有我能读懂的古怪的笑容。马六斤每叫一声,父亲的耳朵就兴奋地跳上一跳,身上的肌肉也跟着颤笑,简直比看到巷子里妖冶的刘寡妇还激动。不能不佩服马六斤,在整个裤裆巷,唯有他能把挨揍时的情景如此夸张、如此形象地传达给人们,相当一段时间,马六斤的哭号是我们裤裆巷最令人振奋的声音。
那天我在小三家。我跟小三恋爱了,小三妈妈也就是我未来可能的岳母要我给她家挖煤。七月是挖煤的好时节,我光着膀子,隆起的肌肉在胳膊上跳跃,七月的阳光恣意煊染着我油亮的肌肤,小三妈妈眼都直了。我的准岳母站屋檐下,一把扇子扇着桃红的脸,目光是那种久违了的暖色。她熬了一大壶茯茶,边上放个大瓷碗,随时准备把那浑水灌进未来女婿的肚子。我只能装作不累,恶毒的阳光晒得我满身是汗,小三妈妈说,喝口水再干吧,瞧你汗淌的,跟洗澡一样。我甜蜜地笑了笑,转过身来,把一张结实有力富有动感的背掉给她。我相信小三妈妈就是那一天下定决心要把小三嫁给我的,她在后来调解我和小三的矛盾时,多次提到那个下午她看到的那张背。多么有力呀,靠着它还能说不幸福?小三妈妈这样表示对女儿的不满。
小三是我们羊下城数得着的好姑娘,我主要指她的长相。那个年代,能长出小三这样的脸蛋和身段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饥荒像我们的远方亲戚,隔一阵子就要亲热地来照看我们一次,弄得我们羊下城的人一闻见饭香就迈不动步子,若不是父亲隔三岔五弄来点儿猪下水,我哪有这样结实的身子。小三妈妈手握这样一位女儿,一开始心气高得很,恨不得把女儿嫁给羊下城最高的长官,嫁来嫁去,小三还是没能走出裤裆巷,反把肚子给弄大了。小三妈妈这才着了急,拖人跟我父亲说,你家虎子多精神呀,跟我家小三简直是天生的一对儿。父亲一开始并没表态,他心里老惦着小三让人搞大肚子的事,这种事儿放在今天压根就不是个事儿,但在那时候,却大得不得了。想想看,全裤裆巷有几个姑娘让人家搞大了肚子,没有。王裁缝的二女儿虽说跟卖老鼠药的南方人跑了,但人家毕竟是跟一个男人奔日子去了,哪像小三,说是要嫁给羊下城某个主任,可那个主任到底是光脸还是麻脸,裤裆巷没人见过。父亲终于没能抵挡住小三妈妈的死缠烂磨,小三打完胎不久,父亲跟我说,择个时间去趟小三家,她家电闸老跳,黑灯瞎火的,饭都吃不到嘴里。父亲的话显然缺乏某种逻辑,后来我才明白,是小三妈妈的逻辑把父亲给搞乱了,或者是小三妈妈频频出入我家让父亲产生某种错觉,总之,父亲算是默许了这门婚事。
那天小三很迟了才回来,听见摩托车响,我知道又是孙胖子送她回来的,我故意装不在乎,小三妈妈脸上掠过一道难堪,她正要给我递灯管,她家的灯管又坏了,我得帮她们彻底弄好。小三妈妈很快调整好表情,冲门口的孙胖子说,进来喝茶呀。孙胖子看见了我,脸上的肌肉动了动,收起下了一半的腿,说忙啊,便一阵风消失了。小三妈妈冲我挤个眼神,见我犹豫,软软地推了我一把,将我推进小三屋里,朝外锁了门去做饭。
天很快黑了下来。
我妹后来说,我跟小三艰难地在房间恋爱时,马六斤的哭声又响了起来。真洪亮呀,我妹这样形容,一团红云从窗外飞进来,落她额头上,此时已是三天后的早晨,我妹刚用冷水清洗过的脸一刻间染满太阳的金色,一缕刘海儿无声地飘在她额前,使她具有了某种动人的色彩。哪是哭呀,简直就是歌唱。我妹丝毫不介意我看她的目光,她太投入了,站在窗前的她几乎是用诵诗的激情为我描绘着那晚的情景,马六斤在我妹的描绘里栩栩如生,浑身染满太阳的光泽。都怪我那时太过粗心,思维完全被小三搞颠倒了,混乱得无法腾出一点空间给我妹,以至于发生那件可怕的事后我才恍然大悟,一切原本有预兆的呀。
我们裤裆巷的人都知道,父亲跟马六斤的父亲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很多年前的一个黄昏,裤裆巷发生过一场血案,屠夫老黑把他风流成性的老婆白牡丹跟奸夫马大帅堵在了床上。奸情是发生在下午的,漂亮妖冶的白牡丹中了屠夫的计,轻信了他晚上喝酒不回家的谎言,一激动就把相好的马大帅唤到了床上。那可是光天白日呀,这种事儿要搁在晚上兴许裤裆巷的人还能宽恕,可大白天你让人家怎么装不在乎。所以屠夫提着屠刀将赤条条的马大帅追得满巷子跑时,裤裆巷的人都来了,他们不是跑来看热闹的,他们来讲理。他们劝屠夫消消气,先给马大帅条裤子穿上,再怎么说也是一个羊下城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况且人家马大帅还是领导,管着全城杀猪的事,不能赤条条让人宰了。父亲哪能听进这个,他早被奸夫淫妇气昏了,他提着刀,气势汹汹穿梭在巷子里,谁的话也听不进,非要亲手割下马大帅裆里的玩意儿才肯罢休。这时候母亲出来了,她粉面桃花,穿着水红色缎袄,乌黑的头发高高绾在头顶,目光里竟空无一人,裤裆巷让她一眼就望没了。我忘了告诉你,母亲是我们羊下城大户人家的女儿,之所以下嫁到裤裆巷,完全是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对此母亲后来有过交待,这辈子最不甘心的,就是让一个屠夫夺了她的初红,比挨刀还难受啊,想把一辈子的人生都吐出来。
母亲那天一点不见羞耻,她出来的样子仿佛羊下城尊贵的女皇,脸上的巴掌印早被薄薄的一层粉底遮掩了,她冲围观的人群望了望,眼神从容极了。她的眼神吓退了不少正在叽叽喳喳拨弄是非的女人,里面就有小三妈妈和还没守寡的刘寡妇。她们伸了伸舌头,把说了一半的话咽下去,冲我母亲暖暖地笑笑,说,牡丹呀,天马上黑了,我们该回去了。母亲把定在屠夫脸上的目光收回来,用极平静的口气说,没让你们走呀,这么好的热闹不看,怕是以后没机会了。那时我正窝在巷子的一角,陪着小心擦小三的眼泪,马六斤看见我和小三指着他父亲裆里的玩意儿说笑,走过来褪下裤子,冲小三的花衣裳就是一泡尿。谁都知道小三的花衣裳是她刚走的表舅买的,值钱着哩,就说马六斤真不应该,你爹露着还不够,还要你也露。马六斤不管这些,尿完后他扬长而去,丢下哇哇大哭的小三让我哄。大约是我太看重这个机会了,居然没听见母亲说什么,这事让我后悔一生,要是那天我听到了,兴许能从母亲话里捕捉到点什么,也不至于我们很快变成没娘的孩子。
还是说那天的事吧,其实那天最终也没什么事,父亲当然不能把马大帅真阉了,他的所为在今天看来完全是一种作秀,父亲得给裤裆巷证明点什么,好在给了马大帅些颜色,平日威风十足的马大帅那天确也丢足了人,除了他丑陋的身体暴足光外,腿上还让父亲砍了一刀,正好挨近丑物的那儿。屠刀下去的一瞬,我听见裤裆巷发出一片震天动地的喊叫。
父亲跟马大帅算是结下了仇。父亲倒还好说,毕竟他在裤裆巷那么多人面前露了把脸,把仇家给砍了,马大帅却是很久咽不下这口气。那天我高贵的母亲在裤裆巷人惊讶的眼神里挽着马大帅的胳膊走出裤裆巷时,这仇就结定了。他后来带信说,鸡巴个裤裆巷,这辈子他真想把全巷的女人给做了。
父亲在胜利的喜悦中陶醉了很多个日子,突然有一天,父亲发现母亲白牡丹真的不会回来了,这才着了急。他把我和妹妹叫到一起,画给我们一张草图,说是母亲现在的居所,她在这个漂亮的小院里天天跟奸夫马大帅过着淫糜无耻的生活。父亲交给我们一项光荣而神圣的任务,让淫妇回家,否则他的屠刀随时都会砍向她高贵美丽的头颅。我和妹妹接受了任务,打算结束我们家的不光彩生活,谁知刚出裤裆巷就碰上了马六斤。
马六斤比我高出整整一个头,身子横实,尤其那对拳头,已很有力了,听说羊下城不少比他年长的男生已经尝到了厉害,他打算把战果扩大下去,目标是打遍全城。我忙陪着笑脸说,六斤哥,今天打谁呀?马六斤愣了愣,大约没想到我会叫他哥,不过他的目光很快集中到了我妹身上。我妹娇小可爱,继承了白牡丹很多优点,尤其一张小嘴,真是疼煞人。过来!马六斤唤。我怯怯地抖着身子,脚步僵着。马六斤又唤,过来!我想完了,拳头是免不掉了。就在我考虑马六斤会不会把我揍个半死时,我妹不见了,她娇小的身子似乎在我面前一闪,然后就不见了,不见的还有马六斤,等我醒过神,才知道马六斤把我妹带走了。
我一直弄不明白那次马六斤带我妹去做了什么,我妹回来后完好如初,看不出挨打的样子,只是头发变了个型,较以前更好看了,有点妩媚,脸上还薄薄涂了一层粉,小巧圆润的嘴唇多了层红色,看上去更接近母亲。我和父亲轮流审她,她就是不说,小嘴一鼓一鼓,很不情愿。我们都觉得事情严重,毕竟带出去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一星期。而回来后我妹明显成熟了许多,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孩提前成熟,问题是很严重的,我和父亲都意识到这点,但嘴上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冲妹妹发威。我妹不吃这套,她很厌烦地冲我瞪了一眼,然后一扭屁股走了。
我发现妹妹的屁股有形状了,跟我母亲白牡丹的屁股有同样的风骚。
我妹后来跟我说,马六斤亲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