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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风流人物(1)

其实,中秋那天,丁玉萍是要如期赴约的。早上她骑自行车出门去草甸,骑到黄原路口时,不偏不巧,撞上了卢啸云。

卢啸云那天在聚鑫酒楼喝高了,晚上酒醒之后头痛欲裂,之前的事大半记不起来。回茂林的路上,听赵志军、王婧他们说了点,慢慢有了印象,也越加懊恼:大老远来黄原看她,打猎、钓鱼是多好的机会,却关键时候掉链子,醉酒误事出洋相。

想来想去,心有不甘,就在中秋那天一大早起床,向陈建借了摩托车,又在路边小店买了个礼盒带上,一个人再赴黄原。

卢啸云不知道丁玉萍家住哪儿,起先还想去张国栋家打听,竟然半路碰上了。

丁玉萍只好停下自行车:“你,怎么又来了?”

卢啸云嘴一咧:“来看你啊!”

丁玉萍上车就走:“我有事,先走了啊!”

“你要去哪儿?”卢啸云调头尾随了上来,“我带你去,我的车快!”

丁玉萍直皱眉头:“我要去见一个初中同学,你去干什么?”

“你见你的,我在外面等着总行了吧!”

……

“厚黑学”确实没白学,卢啸云算是豁出去了,任她软话硬话能想到能说出口的难听话说了个遍,也还是涎着脸不为所动。

“我还不去了呢!”丁玉萍被他缠得没法,赌气掉头回家。

卢啸云就骑上摩托车,一路尾随去了丁家。丁玉萍父母帮街坊脱谷去了,她读高中的弟弟丁良带着镰刀正要下地割豆。

“你不是要见同学吗,这么快就回来了?”丁良问他姐。再一看,后面还跟着一个骑摩托的陌生人,披风衣,戴墨镜,笑嘻嘻地看着他们。

“给我找镰刀,我要下地!”丁玉萍气呼呼地回他弟弟。进门停下车子,又对紧随其后的卢啸云道:“我要下地割豆,你也要跟着吗?”

“割豆?没问题,反正今天我也没事,我义务劳动!”卢啸云说。

“那就给他也带一把!”丁玉平吩咐她弟弟,自己进屋换衣服。

卢啸云赶紧自我介绍:“我是她大学同学,从茂林那边过来。”

丁良看看他姐,又看看卢啸云,好生纳闷儿。“大老远来,就别下地了——你这衣服也不行。”

“没事,没事,你就找刀去吧。”卢啸云说。趁丁良进屋拿刀的工夫,把绑在摩托后座上的礼盒解下,掖在了门后。

丁玉萍换完衣服出来,宽大的洗褪了色的劳动布工作服,农田绿胶鞋,遮阳草帽,一身庄户人打扮,却别有一种俏皮的妩媚。卢啸云看得愣神,心说这破衣服怎么到她身上就不一样了?是衣服打扮了人,还是人打扮了衣服?

三人一起骑车下地。路过李娟娟家小店时,丁良停了下来,说要买点东西地里吃。卢啸云跟了进去,硬抢着付了钱。

娟娟妈妈送出门来,拉过丁良小声询问:“那是谁啊?你姐男朋友吧?”

“不知道。”丁良摇头道,“就说是她同学,来帮干活的。”

“那就是了嘛!”娟娟妈妈笑道,“要下地,也换身衣服,穿成那样怎么干活!”

丁家地在村东南,一条乡间的小路出去有五六里远。收秋的车辆已经头趟回返了,小路上车来人往。丁家姐弟俩,带着一个骑摩托的衣帽光鲜的酷哥往地里走,招来不少好奇的目光,几个熟识的乡邻更是拦下来打听。丁玉萍又羞又气,后悔不迭;卢啸云则是得意地高昂着头,紧跟着一路招摇。

路两旁,是由不同人家不同作物而分割成的一条一快的田地。无数的条条块块,拼成了无边无际的原野,在瑟瑟的秋风中,由妖媚的大红大绿一变为素朴暗淡的苍黄,却益发显出它的广袤博大,深沉与质实。

三人要面对的是其中的一条豆地。大豆已经褪净了叶子,露出了细脚伶仃的豆棵以及或瘪或实的豆荚。那些籽粒饱满者,就在西风中哗啦啦地吟唱,满透着一种赤诚相见的笃实和自信,就是所谓的“繁华落尽见真淳”吧。

来到这片开阔的天地里,县城里长大的卢啸云很兴奋,他两手掐腰极目远眺,脱口吟出领袖的诗句:“************,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丁玉萍撇撇嘴,催着丁良动刀干活。卢啸云看看她,也觉得差点意思:眼前没有江山没有雪,只是茫茫一片庄稼地。不过,庄稼地也不错,庄稼地里有勤劳勇敢的劳动人民,脸上漾着丰收的喜悦……卢啸云下意识地四下望望,立即发现了几处劳动人民,远远地伛偻在地里,是小小的几个黑影儿。

于是把风衣和西服脱下搭在车上,回身跟丁良攀谈起来。

“这地有几亩?”

“八亩多吧。”

“为什么不用机器割呢?”

“那东西割不干净,豆茬太高。再说这么点地,人家出一趟机器不值当的,不愿来。”

又问大豆的价格,一亩地的产量,近年农民的收入,当地的特产……

卢啸云兴致勃勃地问这问那,却发现丁良离他越来越远——被姐姐催着,他已经割着两垄豆子出了地头。卢啸云就意识到,该干活了。

最边上的两垄丁玉萍割了,中间的两垄由丁良开趟子,他就只能在内侧挨着小老弟。那也无妨,两根垄不过一臂多宽,他和她还是能声息相闻。遂把雪白的衬衫袖子挽了两挽,把格子马甲扣子系好,抖擞精神要赶上去——为了跟她说话,也为给那姐弟俩做个榜样。

卢啸云抡着镰刀,割了没几把豆,抓豆的左手被豆荚扎了一下。脱下手套来看看,也没有刺,只是起了个红点。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再割,又被扎了几回。是手套不好吗?抬头看看,大家戴的都是同样的白线手套,而那姐弟俩没事人似的。特别是那个姐姐,台上主持节目光彩照人,庄稼地里干活也不含糊,镰下唰唰地带着风声,紧催着弟弟开趟子快走。

卢啸云很不服气,难道自己的手会比她的更娇嫩?要是连女人、孩子都不如,这颜面可往哪儿搁?弯腰再来。也不管刺不刺了,咬着牙,两膀较力手头发狠,紧抡着镰刀往前撵。这么一来,倒觉得那豆荚不怎么扎手了,还慢慢跟上了队伍。

男人就是男人,榜样就是榜样,干啥都像样。笑着跟她搭话,她不理睬。就又去跟丁良拉家常:问他的成绩,问学校的情况,建议他,一定要跟老师搞好关系,争取当班干部,多点锻炼的机会;又说以后上了大学,也要争取辅导员的信任,尽早入团入党,入学生会……

丁良认真地听着,回应着,突然发现他姐在前面瞪他,扬着手里的一把豆棵,要“砸趟子”。丁良不敢耽搁,手头加紧干活,噌噌地割着豆子往前抢。他估摸着,这位滔滔不绝者应该是姐姐的男友,或是追求者;负责开趟的他应该到前面去,给他们腾个说话的空间。可仔细看看,又觉得不大对头:他姐姐绷着脸,恨恨地挥着镰刀,一言不发,就像那人根本不存在似的;而她的那位同学呢,衣冠楚楚能说会道,却又磨磨蹭蹭捏手捏脚,眼看就被落在了后面。

这种活儿,卢啸云是真不会干。他从小到大从来没下过地,当然也不会割豆。要说割豆这活,还不光是要力气,从站位到动刀,都有些讲究的。

先说站位。三人割一块地,一般是选一个快手,从地边第三、四根垄上先动刀,割下的豆成堆地放在那两根垄的垄沟里,这叫“开趟子”;跟在后面的、位于他两侧的人,就是“顺风头”“逆风头”,要将割下的豆都扔到“趟子里”,以便于归堆儿。

开趟子的人将割下的豆子,一堆一堆,直接扔于脚下,当然是最轻省的。其次为右手边。因为人们大都是右手持刀,左手握豆、放豆,处于趟子右手边的那位,就是左手往左边趟子里扔豆,扔的距离短,动作小而顺,自然是省时省事,是个“顺风头”。处于趟子左手的那位就麻烦,他握豆的左手要隔着两根垄把豆子扔到右边去,距离长了,动作还别扭,必然费力耗时,也就是一个“逆风头”。生产队“大帮哄”的时候,一大群的社员一起割地,都想争一个轻省的有利的“顺风头”。后来单干了,一家一户自家人,谈不上争抢了,但“逆风头”客观存在。

再说动刀,也是有技巧的。右手握镰,要半捏半握,不能死握。下镰要低,镰刃紧贴着地面,拦割豆棵的根部,不能落下豆荚。收镰要有力,用的是个寸劲,不能拖泥带水。左手握豆,握中含着个推的动作,手按在豆棵中上部,逆镰势向左前推出,推中有握。说是割豆,其实是半割半折,干脆的豆棵大都是被左手的就势一推而折断的。整套动作看似简单,却用到了腰、腿、臂、手等多种力量,还要拿捏分寸,协调配合,才能省力省时又省刀省腰。

这些,城里生城里长的卢啸云都不懂。当他在地边忙着发表亲民讲话时,那姐弟俩就占好了位置,把个“逆风头”留给了他。要说这也没什么,三个人里,他可是个“大男人”啊。

不会干,还没人教他,卢啸云就只能凭感觉:弯一回腰,抓一把豆,伸一次镰刀。仗着力气,起初尚能应付;时间一长,手臂发酸腰腿胀痛,跟不上了。急切中他死攥着镰刀硬拽,拽得豆根都出来了,手上磨出了血泡,也还是越落越远。

卢啸云撂了镰刀,把手套垫在垄台上,坐下来无奈地喘气。远处的苍鹰盘旋着急扑而下,抓起一只田鼠升上天空。他惊呼起来。又有一大群麻雀,啁啾嬉闹着,翻滚着,从头上掠过。他仰头望着它们飞远,变成小小的模糊的一团,消失在天际。地里的蚂蚱扑簌簌地乱跳,有的跳到了他腿上。他连捉了几只装在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