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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中秋佳节(2)

余悦君没听出对方的话外之音:“什么人不人才,哪儿不一样。”

“那就该回来,回来继续为咱草甸的教育作贡献!”

余悦君这才想到,姜志成不只是副书记,还是主管教育的副乡长,姜乡长威胁要赶他回草甸呢。话听明白了,嘿嘿冷笑道:“我一个当老师的算什么,咱草甸最离不开的还是姜支书啊!”年轻人图嘴上痛快,他要先把黄原乡的“书记”打回草甸,贬成“支书”呢!

“姜支书”瞪着余悦君,恨恨地“哼”了一声,跨上了摩托。挡路的羊群已经走完,他狠拧了两下油门,拧得雅马哈轰轰地响,屁股喷出许多黑烟来,一突突走了。

余悦君又耽搁了一会儿。看看表已将近10点,他等不下去了,也不再管什么岔不岔路,骑上车往黄原奔去。

一直骑到丁家门口。丁家四间红砖房,板皮篱笆,涂了黑漆的大门上赫然挂着一把铁锁。余悦君隔着篱笆向院里张望。小院新垫了黄沙,干干净净,寂无人声,只有院子东南一角铁丝网圈起的鸭鹅不时叫几下。

余悦君的心情,就像被扔进井里的石头,咕嘟嘟地往下沉。在他探头探脑徘徊不定的时候,对过院里的一条小黄狗发现了他,朝他狂吠不已。余悦君又气又恼,俯身抄起块石头,恶狠狠地砸去。那狗哀号着逃回到狗窝,旋即又抻出头来,继续歇斯底里地吠。

余悦君只好离开。还不太甘心,走到头天撞上她的那个十字路口,往东又折了一头,见李娟娟家大门也上了锁,才怏怏回返。一边走一边琢磨,是不是在岔路上错过了呢?如果走了两岔,她就该到草甸了。于是,飞也似的蹬着车子往回找。

一直找到临近草甸的那个山坡,也没见到她的影子。倒是又遇上了那群羊,此时都在山坡上悠闲地吃草。好些个已经吃饱了,卧在草地上倒嚼。那只牧羊狗,则翘着一条后腿,在他靠过的那棵大柞树下撒尿。

余悦君只好死心塌地,承认是被放了鸽子。“唉,这女人要忽悠起人来,真比书记还狠!”他喃喃地发着牢骚。很想骂几句,还舍不得,于是自我宽解:伊人失约或许真是无奈,自己不也是撒谎才出来的吗?这大忙的秋天,确也不是个时候。好在后天下午确定能见到她,虽然是在车站,是为她送行。

第二日,余悦君结结实实地割了一整天稻子。这一天里他不知有多少回冲动,要撂了镰刀冲去黄原。可要开小差,还得跟老爹老妈撒谎;谎话说多了,谁还会信?

余悦君苦熬到3号中午,熬到他爹宣布停工吃饭,他就请假早退。理由他已事先铺垫过了,说上回自考报名因种种原因没报上,下午是最后的时限云云。下午1点半,去省城的火车经过茂林,她返校也只有这一趟车可坐。

余悦君回家换了套体面衣服,也顾不上弄饭吃,匆匆地推上车出门。

天上却开始掉雨星。10月的北方,按说不该下雨了,可谁知道老天爷怎么就犯脾了气呢?家里唯一的雨衣被老鼠咬烂了,能遮雨的只剩两块塑料布。搁在平常,塑料布就塑料布,就算是淋雨,又能有多大事?但今天不行。浇成个落汤鸡模样,或者顶着块破塑料去见美人,寒碜啊。

余悦君去邻居家借雨衣。把他家所在的“半趟街”走遍了,总算借到一个,却还又短又小,套在身上紧绷绷的,憋闷人。顾不上了。余悦君把雨衣搭在车把上,蹬着车子飞奔。翻过两个山坡,到了黄原与茂林的岔路口:向西向南,经黄原去茂林,是大路,但要多绕出十里地;向东南,穿过一大片庄稼地,可以直达茂林,却是条窄窄的坑坑包包的小土路,车子走上去会颠得咯咯噔噔地响,还特别怕雨。

余悦君直接岔上了小路。他走惯了这条小路,何况今天还要赶时间。不过,从接下来的情况看,这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他在那小土路上没咯噔多会儿,雨星就连成了雨线,在眼前织出一挂灰蒙蒙的帷幕来。

余悦君套上雨衣,紧蹬着车子跑。老天似乎可怜他,雨线持续了没几分钟又扯成了稀拉拉的雨星。余悦君已经憋出一头汗来,赶紧脱雨衣透气。上车再走,却骤然变沉,轮胎瓦盖间塞满了泥,踏不动了。

四下西望,路两旁都是光秃秃的收割过的庄稼地,连根树棍都没有。于是去路边沟里,折了些蒿杆来捅。又两手抱着车把,往地上摔打了一气。试试车轮能转了。可骑上车,踏没几下,很快又塞了个结实。

天公不作美,这种田间的泥巴土路,最怕这样的小雨。雨大了,把泥巴里的黏质冲干净了,倒还不粘车。这种刚湿地皮的毛毛雨,恰到好处地把泥土打成了泥胶;泥胶再拌上些碎草,一起塞进车瓦,也就打了混凝土。余悦君反复捅了几回,捅出一头一身的汗来,无济于事。

看看表,12点半了。前后望望,这段十多里的小土路才走了个头儿。丁玉萍该动身了,从黄原坐公共汽车,顺顺当当去茂林火车站。丁玉萍能上大学他不能上,这是差距;丁玉萍去县城能坐公汽他就只能骑自行车,甚至自行车也不能骑,这也是差距。这么大差距的俩人,会有缘分吗?

余悦君卷起裤腿,系紧鞋带,弓腰把大“金鹿”的三角架架到了肩膀上——既然人不能骑车,那就让车来骑人吧!

人骑车,骑惯了;让车骑人,不太习惯,何况是在这样一条泥巴路上。走没几步,脚下就粘了两张又大又厚的泥饼,一张泥饼好几斤,像带着一副沉重的脚镣。余悦君连割了两天稻子,中午还没吃饭,疲惫的身体扛着车子,拖着“脚镣”,一步一趔趄地往前挪,不过百米就大汗淋漓气喘如牛。照这个速度走下去,光这段小路也得走到天黑;而出了小路,前面还有十多里的一段大路呢。不过,老天似乎觉得还不够,居然唰唰地又下大了……

余悦君在1点20到达火车站。这已经谢天谢地了,确切地说,要谢那场后来的大雨。那雨一泄如注,把路面冲得一片汪洋,把泥胶冲成了泥浆,把那噎死的车轱辘冲刷得又能转动了。余悦君推着车子,蹚着水,啪嗒啪嗒地跑出了那段小路。待他最后狂奔到县城,整个人就像从泥塘里捞出的一样。

候车室里,旅客都排起了队伍,已经开始检票了。丁玉萍提着伞,拎着包,排在队伍前面。余悦君连打了几个喷嚏,顶着一身泥水地往人堆里挤。挤近了,待要张口喊一声,却突然看到了风衣裹身的卢啸云,一手一个大旅行袋,挨着她往前移动。

犹疑之间,那两人已过了检票口。这才想到连张站台票都没有。于是转身跑出候车室,骑上车向西向南又向东,绕到了站台上。

列车已经进站。两三节车厢门口,还有几个人顶着包往车上挤,但没有丁玉萍。送行的人已经在往候车室里跑——雨又大起来了。

风卷着雨水,打在车身上啪啪地响。透过一个个模糊的玻璃窗,余悦君还是找到了她:手里提着一个旅行袋,仰头说着什么;她里侧的座位上站着卢啸云,踮着脚往行李架上摆放行李。

列车呜咽了一声,顶着一头一身的雨水开动了。车窗上影影绰绰地印出很多面孔,隔着水花流溅的窗玻璃,在向外张望。

列车渐行渐远。雨慢慢小了。站台上,只剩下一片氤氲的水汽,和一个湿淋淋的泥塑一样的余悦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