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斯文扫地
13422000000050

第50章 雄姿英发(2)

后来王婧提议做个游戏,要跟张国栋比赛用鞋跟在地上踩坑儿。张国栋的鞋跟粗大,一脚跺下去,跺不出什么来。王婧的鞋跟尖尖细细,在地上一戳一个小圆洞;她两只脚倒换着,一下又一下,这会儿已经密麻麻地踩出一小片来。

两人说一说,踩一踩,正玩得乐呵,却被姜乡长一声咆哮抓了“现行”。众目睽睽之下,张国栋一张白脸涨成了王婧的旗袍颜色;王婧更被吓了个趔趄,一根鞋跟卡进了坑里,“啊”的一声跌坐在地上。

满场哄笑。大家听陈书记的长篇累牍正乏味得要命,突然插入这么有趣的一段。随后呢,又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再看台上一脸横肉指手画脚的姜志成,不由得就怒。

按说,这该是一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和谐时刻,大家说话做事都该像春节联欢晚会一样,欢欣鼓舞,一片祥和。可一不留神撞出这么一个黑煞神来,将满场斯文都踏到了脚下。真让人纳闷儿了,一个新上台的主管教育的乡长,怎会如此粗暴,如此煞风景?

因为他是姜志成。陈书记、姜书记,都是书记,都喜欢给人讲话,但各有特点。陈书记是语文老师出身,他的讲话,讲究起承转合、讲究修辞、讲究高度深度和广度,讲话的快感就在滔滔不尽的过程之中;至于听众反应如何,是不是爱听、在听、在专心听,他倒并不十分计较,何况今日,还是他自己理屈在前呢?

但姜书记不同。姜书记是农民出身,农民出身的他讲话不追求文不文采、深不深度,而一律是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没那么多粉饰与客套;但有一样,就是下面的人必须听,必须认真听,听后还必须服从命令遵照执行。

农民出身的姜志成,打心眼里看不上身旁这位老师出身的顶头上司:平常油头粉面吃喝玩乐没个正形,出来讲个话,就文绉绉酸溜溜东拉西扯磨叽个没完没了。但上司就是上司,出来就得装样,看不上也得忍着。

而对下面的小的们,姜志成就不那么客气了。今天他还只是训人,因为新当了乡长有些矜持;要搁在草甸,脏话都骂出来了,挨着近的就要动粗开打了。要知道,姜志成当了那么多年的村支书,在控制会场纪律方面是很有一套的:现场指名道姓,逮一个典型,一通臭骂;骂还不行就抡巴掌,杀一儆百;被讲话的村民立马都消停,哪个敢起皮冒刺儿?

在草甸,没人不知道他姜志成的火暴脾气,打嗝放屁在他面前都得憋着点;可黄原中学的这些半土不洋的文化人,对领导的讲话却全无敬畏之心,会场闹成了菜市场,他这个主管教育的新乡长,当仁不让就要给立立规矩了。

姜志成本想捉几个学生当靶子,又苦于眼前一片蓝白衣裤不好指认;而王婧和张国栋呢,衣着招摇刺眼,又在那儿嘚嘚瑟瑟腻腻歪歪,早就让他看不入眼了,于是乎勃然作色,直接拿做了典型。

再说了,姜志成没什么特别的嗜好,老婆又管得严实,他绝不拈花惹草,几乎是不玩不赌,开会也从不迟到;不迟到就不理亏,训起人来就气壮:

“陈书记是咱们的老校长老领导了,对老领导,能这样吗?对不对?领导台上讲话,下面认真听讲,3岁孩子都懂的规矩,你们不懂?这么点组织纪律性都没有,还当老师,还为人师表,你识字念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啦?!”

姜志成声高气壮,场下的师生却不买账。他们看着台上的这张黑脸,居然开始起哄,回骂,一些男生还打起了尖利的口哨。这也难怪。运动会也就是场游戏,学生、老师,作为群众的他们,不过是要就此伸展伸展,娱乐一下;却莫名其妙地先被领导给“娱乐”了——苦等一个上午,等来一通欲盖弥彰的谎言,无休无止的废话,还有一通劈头盖脸的臭骂!群众憋屈大了,忍不住也要发脾气;群众发脾气,有时比领导动静还大,大得领导控制不住了。

领导控制不住的时候,年轻的小余老师发话了:“全体同学,立正!稍息!立正!”余悦君站在主席台右首靠边位置上,端着丁玉萍用的那只话筒发号施令。

场上居然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好奇地看着小余老师,不知他要干什么。

陈庆书觉得,这是要帮他维持纪律呢;他满意地点点头,又伸手从姜志成那儿拿回话筒,准备继续讲话了。只是,年轻人似乎没有注意到陈书记的反应,他抓着话筒继续号令:“进行大会第四项,文艺表演,现代舞。全体,向后——转!蹲下!”

场下的检阅队伍训练有素,大家“唰”地一百八十度度转身,排头变排尾,正面向西,面向了老师,而把屁股和后脑勺留给了主席台。老师们惊讶地相互看看,随之撤到了队伍的两旁。

欢快劲爆的乐曲声跟着响起,丁玉萍指挥着一群漂亮的女孩子出场了。她们跑到了队伍的正面,和着节拍舞动起来:

周末午夜别徘徊

快到苹果乐园来

欢迎流浪的小孩

不要在一旁发呆

一起大声呼喊

向寂寞午夜说bye bye

音乐,星光

样样都浪漫

烦恼忧愁

都与我无关

这是我们的舞台

散发魅力趁现在

让汗水尽情飘散

……

从沉闷乏味的讲话到活泼灵动的舞蹈,这场景转换得太突兀,突兀得让满场师生一时回不过味来。但他们很快就把无聊的东西抛到了脑后,爆发出一阵又一阵挚诚的掌声和欢呼声。

来看热闹的乡民们也高兴了,抱孩子的小媳妇,扶拐杖的老头儿老太太,都围拢过来,越聚越多。连老白家那两头花猪都来凑热乎,屁股上还顶着范老师给留下的叉疮,在人群中穿梭游荡,自在地哼哼着,与民同乐呢。

台下的大伙快乐了,台上的领导们不乐了。特别是陈庆书陈书记,他的讲话才讲到一半就被截断了,那感觉真是不爽,就好比上女人,呼哧带喘弄了半天,节骨眼上却被硬生生地拽了下来。真是厌恶身旁这个大葱起家的教育乡长,黑不溜秋的土老帽,大字识不了一斗,偏要越俎代庖管闲事,拿着棒槌当笔使,在这人面上丢人现眼。但还不能说他什么,只能暗暗地懊恼骂娘。

更让他懊恼的是,队伍全体向后转,众人瞩目的他和他的主席台一下子成了台后,成了被遗忘的地方。随后的演出,就只能看到些模糊的人影,还要越过一大片黑乎乎的后脑勺。这体验确实新鲜,可不习惯,不爽,极其不爽。

不爽的还有王显章。陈庆书长篇大论,他心中不爽,可没法打断;师生们嗡嗡说话,他心中不爽,但不便于喝止;姜志成霸王发飙训老师,他心中不爽,却只能强忍着,什么也不能说;后来站出个余悦君来,立正稍息开演节目,瞬间化解场上危机,他起初觉得一阵轻爽,随后再看看陈庆书等人的表情,就成了油锅里煮豆腐——愈加焦躁不爽了。

王校长不爽只能憋着,陈书记不爽了,就推开话筒站了起来:“显章啊,你们玩吧,我们该撤了!”

“再,再,再坐会儿!坐会儿!”王显章急得浑身冒汗说话都结巴了,“演出完了还要给几位领导献花呢!再说都这个点了,怎么也得一起吃了饭再走……”连拉带劝,总算又把这几位留在了座位上。他自己则顶着一头热汗匆匆出了主席台,说是找人去聚鑫大酒楼安排午宴。

余悦君还留在台上。此时丁玉萍组织节目演出到前面去了,他就要照顾着话筒,照顾着队伍,照顾着开幕式的流程。流程单上,“乡领导讲话”之后,本来还有“裁判员代表讲话”“运动员代表讲话”等条目,却都已被略过,直接进入了“文艺演出”。下面的一项是“向老校长敬献鲜花”,这可是王校长钦定的项目,断断省略不得的。

问题是,以现在的情形,这花该怎么献呢?刚才他紧急救场——其实是趁火打劫——指挥队伍背转了主席台;难道要再转回来,给这几个装模作样不得人心的家伙“敬献鲜花”?

正犹豫着拿不定主意,丁玉萍匆匆地跑过来:“王婧气哭回宿舍了,下一项就是献花,可怎么办呢?”

“那就只能你来组织了。”

“我可不管!”丁玉萍瞥一眼台上的领导们,“凭什么啊,给他们这些缺德鬼!”

余悦君微微苦笑,随即又蹙起了眉头。前方的演出已经到了高潮,师生们和着欢快的节拍,一起舞动手臂合唱:

跟着我,尽情摇摆

跟着我,不要伤怀

跟着我,散发光彩

照亮天空的阴暗

啦啦啦啦

尽情摇摆

啦啦啦啦

尽情摇摆

……

看他为难的样子,丁玉萍妥协了:“待会儿我组织,你就调整一下队形吧!”

“不用调,就这么献!”他断然道。

“这怎么献?队伍还背对着他们呢。”

“咱鲜花不献给缺德鬼,鲜花献给敬爱的老师,所有老师!”

丁玉萍愕然:“啊,真的啊,不献给领导了?”

“老师就是最大的领导!”

“那他们不恨死你!再说,校长能同意吗?问问他吧。”丁玉萍转头去寻王显章,却发现那个座位是空的。

“来不及了。”余悦君说,“我来宣布,你赶紧组织去!”

“再不让我来宣布,反正我就是个实习的!”

“快去吧,一人一把不够,就一人一枝!”

音乐进入尾声,舞蹈队撤场了。在欢呼声慢慢消退之际,小余老师的声音又在广播里传出来:“进行大会下一项,鲜花献给敬爱的老师!有请各位老师到队伍前面。”

老师们初时都有些诧异,确定没有听错,就都笑呵呵地,由礼宾队的女生们簇拥着,到队伍前面排开。康乃馨、百合、翠菊、郁金香、玫瑰,每人一枝,或一朵,捏在手上,插到西服兜里,还有搞怪戴在头上的。周明拿到了一枝红玫瑰,就前腿弓,后腿蹬,毕恭毕敬地,要献给一旁的刘淑娴……队伍里不时送出一阵笑声和锣鼓声。

师生们乐呵着的时候,王显章正蹲在学校东北角唯一的半露天厕所里。预备午宴只是告假离席时面子上的说法,真正的原因是急火攻心攻出的内急,十万火急;至于午宴,则是前一天晚上就订好了,是他亲自去聚鑫大酒楼订下的“首长间”。

王校长蹲在茅坑上畅快了没两分钟,就听到了余悦君“鲜花献给敬爱的老师”的广播声。他三下两下提上裤子,一溜小跑着回来,气咻咻地却又不得不压着嗓子质问那操持话筒的年轻人:“怎么搞的,花怎么给老师了呢?!”

“没办法,大伙要是再起哄,不是更下不来台?”余悦君捂住话筒,小声辩解道。

王校长还想说什么,却发现书记们已经拉凳子退席了;赶紧又追过去,却也只能陪着他们悻悻然退场。

头上的大喇叭又响了,还是小余老师的声音:“全体同学,起立!向后转!现在,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送乡里的各位领导!”

队伍前面,献花仪式已经结束。检阅队伍听到口令一起转回身来,起劲地打鼓打镲喊号子。

几位领导走到停在大门口的汽车跟前,怔住了:两辆汽车八个轮胎,全都瘪了!被放了气了!

陈庆书盯着王显章,嘴角抽动着,冷笑:“行啊,王校长,还有这一手呢!”

“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我,我这什么都不知道啊!”王显章弓着腰,甩着两手,绕着汽车转了又转。他的身后,爆出一阵又一阵的哄笑声师生们也看明白了,蹦高叫好打口哨,乱摆着旗帜,幸灾乐祸。

王校长气恼地摆手,而后向陈书记承诺道:“这事回头我一定查个明白,给领导一个交代!我先找几辆摩托车,送几位领导回去……”

“用不着,王校长。什么都不用,我们自己走回去!”陈庆书理了理身上的皮夹克,看都不看王显章,大踏步走出了校门。姜志成和另一个乡干部,以及那两辆瘪轱辘汽车,也尾随而去。最后剩一个王显章,孤零零直撅撅地竖在大门楼下。

送走了领导,师生们终于可以开心游戏了。

余悦君适时地削减了几个项目,组织、裁判比赛的各位老师尽心尽力,所以接下来的运动会顺顺当当,后面的几个师生竞赛项目,更让大家玩了个尽兴。

校长王显章还坚守在主席台上,却始终打不起精神。他此时的心情,可说是患得患失,喜忧参半。陈庆书诚心刁难,让他在师生面前丢尽了面子,苦心营造的一次联络感情的机会化为泡影,双方关系彻底决裂,这是失。一想起这些,他就忧愤难平。而陈庆书居心不良,自己也落个灰头土脸威信扫地,并由此连带夏桂兰等一小撮人,在中学失了人心失了根基,再难兴风作浪。想到这些,他暗暗庆幸,心里又平衡了许多。

而最重要的还是今后:陈庆书等人会不会报复,会如何报复?自己能不能顶住乡里的压力,巩固在中学的统治?又该如何收拾夏桂兰、王新安这些人?

还有一些细节问题。比如,车胎气究竟是谁放的?这个恶作剧固然是痛快、解气,可也彻底断了他的后路,让事情最终无法收拾。再就是余悦君,这年轻人很聪明很能干很能随机应变,却总像是哪个地方不对头,居然自作主张改他钦定的检阅程序……

王显章在那里坐着发呆,大家也只当他是发呆;他这些曲里拐弯的心思,那些沉浸在游戏中的师生群众又如何领会得去?

余悦君就顾不上这许多。运动会开着的时候,他一门心思都在项目单上,想着删哪个、留哪个、该进行哪个,东跑西颠地张罗;运动会结束了,他终于松一口气,却又开始空落落地伤感——她的实习即将结束,该返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