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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雄姿英发(1)

两人从中心校出来,骑上车往回走。经过那家“夜来香”时,车又停住了。“不行,不能这么白等了,我还就要把他‘请’过去!”余悦君道。

“怎么请?你总不会到书记的麻将桌上去请吧!”她说。

余悦君把车支了起来:“你等我一会儿。”一个人进了那家小卖店。看店的是个老太太。余悦君说要买烟,老太太拿烟的时候,他就趁机搭腔:“陈书记他们还不困呢?”

老太太看着他,有些疑惑。他就笑笑,往身后的乡政府指了指。

“撑不住了,都睡仨钟头了!韩行长他们也不玩了。”老太太笑道。

余悦君估摸,这个韩行长,应该就是黄原农行分行长韩世德。“那就让他多睡会儿吧。”他说。又要了袋干鱼片,拿着出了小店。

丁玉萍惊讶地看着他:“怎么,你真去找他们了?”

余悦君怪笑着,把鱼片递给她,就启动了摩托。没走多远,又拐进了乡邮电局的院里。

“你还要干什么?他们该急死了!”她道。

余悦君不答话,大踏步地走进邮局,丁玉萍只好跟了进来。

余悦君要打电话。他从窗口拿到话卡,跑到最里侧的一个话阁里,摘下了墙上的听筒。丁玉萍在一旁等着,就听他哑着嗓子道:“喂,派出所吗?我要举报赌博……嗯……在乡政府斜对面那个小店里……嗯,对,就是‘夜来香’舞厅边上那个……我?我姓丁,叫——丁春秋……去不了,我还有事呢……那算了,算了。那我找县公安局,让他们来管吧……啊,是啊!千真万确!要不我怎么给你们打电话呢……对啊,现在还在那儿呢!离你们派出所那么近……”

回到柜台上,丁玉萍已经结完账了,回头拉着余悦君就走:“你真要把他们抓起来啊?!”

看她紧张兮兮的样子,余悦君忍不住笑:“丁老师,你真以为派出所会去抓人?”

“你不都报案了吗?”

余悦君直摇头:“抓骗子、小偷都不一定真抓,怎么会去抓书记,那不笑话了!你想想,小卖店离派出所那么近,天天在那儿赌,派出所会不知道?”

“有可能啊。”

“宋德志不是说了吗,那个秦晓勇也在那儿呢——秦晓勇是派出所什么人你应该知道吧?哈,派出所和乡政府,就像那小卖店和‘夜来香’一样,都是一家,谁抓谁啊?!”

“那你浪费这个时间!”

“请书记啊!请他开幕讲话啊!谁让他耍我们,难道还白等了?”余悦君说着,掏钥匙启车。“请书记当然不能让他继续睡觉,得把他叫醒不是?咱俩又不能闯进去叫,那就劳动一下派出所,让他们替咱招呼一声,不就完了!”

“天哪!”丁玉萍惊叹着,上下审视着他,“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余悦君,你这人居然会这么歪呢!”忍不住又笑,“歪,真是一个歪人!”

“我歪?我能比他们歪?这不都被逼的!”

“狡辩!那要是人家不理这茬呢,你不就白辛苦了!还‘丁春秋’呢,你怎么不叫‘段正淳’!”

“嘿嘿,我哪有那艳福!刚才差点说叫丁玉萍来,结果把你大叔的名号报出来了!”

“你大叔!”她红着脸又笑。

余悦君推着车,和她一块儿从邮政局大院里走出来,开始信口开河:“信我的吧。你导师我,混迹江湖这么多年,混出了一条经验:只要是和权力沾边的东西,你就往坏里想,十有八九都不会错。”

“你啥时还成了江湖高手了!”

“不信咱现在就回去看,我敢说,那帮人马上就该出来了。”

丁玉萍也来了好奇劲儿,于是两人又折了回来,在“夜来香”小店西边的一条胡同里停下车,一边嚼干鱼片,一边远远地瞄着小卖店的门口。

还真被他说着了,不过几分钟工夫,就见三个男人从小卖店里走出来,头前呵欠连天的一个,正是黄原的“一把”陈庆书,陈书记。

“怎么样,我没冤枉他们吧——老子是这个德性,儿子要学好也不容易。”余悦君说,他想起了那没人敢管的“四大金刚”。

“太过分,太过分了!”丁玉萍看着手表,“都晚了两个小时了!”

其实,陈庆书还是被冤枉了一点,他原本没想要迟到这么久。他原来的计划,只是晚个把钟头,教训一下王显章,给过气的老情人夏桂兰一个交代就行了。问题出在,陈庆书是个好玩的人。改行之前,还当老师的时候他就喜欢玩:喜欢玩球,篮球排球足球乒乓球,大的小的都喜欢掺和;喜欢玩牌玩麻将,二四八角,五角一元,一元两元到头了;还喜欢唱,喜欢跳,做校长后又多了那个人所共知的爱好——喜欢夏桂兰。

如今当上了黄原乡的“一把”,陈庆书好玩如旧,档次却是非比往常了:篮球乒乓球基本不碰了,改打台球、保龄球(遗憾的是黄原实在过于偏远,没有高尔夫)。牌桌上,一元两元拿不出手,五元十元成了底限;牌友都不一样了,从前是那些穷酸臭老九,现在则是黄原乡的台面人物——除了政府里的几个,银行行长韩世德、水泥板厂长龚启善、派出所所长秦晓勇、中心校校长石建军,都随叫随到,而他这个书记的手气总是最好的。唱歌跳舞的特长还没有丢,但也换了地方换了对象:中学的会议室换成了‘夜来香’,换成了县城里的“大世界”夜总会;老气横秋的女老师换成了时髦性感的舞厅小姐……

这一回,他就在夜来香玩了个通宵。傍天亮睡觉时,还嘱咐人8点钟叫他,可那几位牌友玩完就散了、睡了,把这茬忘了,他也就一直睡到派出所值班民警打来电话才爬起来。

陈书记进了政府大院,余悦君和丁玉萍俩也随之动身,要跟着进去请领导。却见一辆蓝色的铃木摩托飞驰而来,拐进了大院,看车上人,是中学的老师谭绍杰。

“行了,学校那边又派人来了,咱打道回府喽!”余悦君说。

两人上车,掉头,一气开回了学校。

风停了,太阳从云层后钻出来,暖融融地照着空气中浮游的飞虫,照在黄原中学破旧的门楼上。穿裙的礼宾女生已经撤了。“热烈欢迎”的大红标语耷拉下一角。一大早就亢奋昂扬的大广播喇叭也安静了下来。

上级旨意还是“原地待命”,但同学们自己的运动会已经开始了:踢毽子,弹弹子,掷沙包,跳格,跳皮筋,乃至拳击角力的,席地下棋的,嬉戏玩闹,追逐奔跑,一操场的欢叫。连老师们也不再傻等了,凑在办公室门口打起了排球。穿旗袍的王婧,脚上换了双运动鞋,抱着小拳头,咯咯娇笑着,把张国栋给她的温柔的传球一次次坚硬地拱飞了出去。

别人游戏,王显章却没这份心思。眼看一个上午过去了,运动会开成了一锅乱炖,他急了个脚长鸡眼腚生疮,多少回想放弃等待自娱自乐了;但小不忍乱大谋,冲动是领导者的大忌,倘若能因势利导,变被动为主动,以这样一种诚挚的表达与陈某人修好,或许还能扭亏为盈……

王校长压制住胸中焰腾腾的火气,坚决地派出了第三批使者:“绍杰,你去跑一趟吧,你还老成一点……态度一定要好,要真诚,不管怎样,早回来报告!”

现在,余悦君两个回来了。老师们停下排球,围上来。

“快来了,该到了。”余悦君应承着,把车钥匙递给了王婧。老师们又是一片骂声,“还他妈‘快来’呢!”“爱来不来,咱打咱的球!”

余、丁两人跟王显章去会议室汇报情况,张国栋也尾随了进来。余悦君略去向派出所报案一节,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还说开会呢,原来是耍我们!”张国栋说。

王显章已经想到了这点,可在证实之后还是恨得捶桌子:“去******,来了老子也得给轰出去!”

话音未落,王婧喘吁吁地跑进来:“谭老师回来了,书记马上就到!”

大家看看表,已经是上午10点半,离预定的开幕时间晚了两个半钟头。

王显章叹了口气,做出决断:“算了,原计划,迎接!”

于是,运动员进行曲重新昂扬奏响,门楼上的“热烈欢迎”重新系上,全校同学重新整队,礼宾女孩们重新换好裙装,王婧重新穿上高跟鞋,王校长重新打好领带挂出微笑,一起恭迎大驾来迟的乡领导。

乡政府的两辆汽车都来了,前面一辆吉普,后面一辆旧桑塔纳,在王婧为首的礼宾女孩们有气无力的“热烈欢迎”声中开进了校园。

丁玉萍在广播里宣布“运动员入场”了。余悦君指挥着各班检阅队伍进入指定位置,不时也往主席台瞥上一眼。主席台上,陈庆书跟王显章拍拍搭搭、谈笑风生,热乎得跟久别重逢的亲哥俩似的。真佩服这两位逢场作戏的本事。而更让他侧目的是旁边的一位:那人一张铁锅式的黑脸,两颗牛眼珠子,凶神恶煞地瞪着场下的师生——居然是草甸的大葱支书姜志成!

自去年冬天被陈建当典型宣传了一番之后,姜志成就成了茂林的名人,他和草甸的大葱,被周围十里八乡的致富带头人们参观了一轮又一轮。二十年没挪窝的草甸支书,这回沾着大葱的光升到了乡里,当上了主管教育宣传的副乡长、副书记。余悦君早听说过这些,可今天在这个场合看到他,还是感到突兀。

王显章的开幕词不过两分钟就完了,“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的老校长、黄原乡党委陈书记,给我们讲话!”随之把话筒移给陈庆书,带头鼓掌。场下也稀稀拉拉地拍打了一阵。

当上“一把”的陈庆书发型都变了,早前的时髦中分改成了大背头。背头陈书记,习惯性地捋捋没有了头发的光溜溜的额头,徐徐开讲:“今天来晚了,对不住大家。先是县里的领导要来检查工作,接着又有兄弟乡镇的客人来咱这儿参观,学习咱这个大葱栽种,一拨一拨接待下来,结果迟到了,请大家谅解啊。”

陈庆书也觉得自己过火了,试图这样来开解一下。但万没想到,他故意摆谱迟到、通宵跳舞赌博的诸般事迹已被泄了出去,正在场下的师生中疯传呢。“忽悠,接着忽悠!”“癞蛤蟆腚上插鸡毛,还装正经鸟呢!”“打麻将叫开会,睡觉算工作,那我们都回家去吧!”“瘪犊子玩意儿,你们掐你们的,拿这么多人一块开涮!”……

好在陈书记听不到这些,他翻开手头的一个小日记本,进入正题。他从当前国际国内的政治形势讲起,讲改革开放、经济发展、两个文明建设,讲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尊师重教;也讲到目前教育界存在的一些问题,一些不良的道德风气,从而倡导爱岗敬业,几十年如一日;还讲到了黄原中学光辉灿烂的历史,分析它的现在,也为师生们展望了无比美好的未来;最后回到了体育的话题上,讲体育教育的宗旨,讲政治挂帅的背景下,中国体育健儿在奥运会上勇夺金牌为国争光,由此又说到拼搏精神,说到严格的纪律……

陈庆书虽然计划迟到,发言稿准备得却很充分,光是提纲挈领的东西就写了七八页,他说一说,看一看,不时地呷一口茶水,从容不迫。内容也确是开阔宏大,有理论,有案例,高瞻远瞩,娓娓道来;而每到段落小结处,必有慷慨激昂的惊叹句,他也必定停顿下来,环视全场,坐在一旁的王显章也必定带头鼓掌。

升官发财的人,大都喜欢衣锦还乡,喜欢故地重游,游的时候还特别喜欢当众发表讲话。陈庆书也是。虽说他当老师当校长时课上得并不很好,枯燥沉闷,还经常拖堂;可如今做了书记,就特别有练习讲话的欲望,而且,跟他诸种欲望的返老还童一样,雄姿英发,不可遏止。

雄姿英发陈庆书,面对一大操场的师生一气讲了二十分钟,越讲越起劲儿。但师生们耐不住了。起初他们还拍几下敲几下应和一下。十分钟后,掌声锣鼓声没有了,代之以一片嘤嘤嗡嗡的说笑嬉闹声。这声音有如涨潮时的海水,一浪盖过一浪地漫向主席台,渐渐地就把那只话筒淹没了。

出人意料地,那话筒里突然跳了起来,跟着爆出一种炸雷般可怕的声响:“还说话!要不要脸啦!”

众人吓了一跳,场上瞬时安静了下来。抬头踮脚看去,见一张铁锅样的黑脸在主席台上升起来——原来是副书记姜志成,他一手端着话筒,一手指着队伍后方西北角位置,厉声呵斥:“往哪儿看,就说你俩呢!穿红裙子的,还有穿花格子的那个!我盯你俩半天了,没完没了,没脸没皮的……”

大家顺着他的手势回头望去:穿花格子的,应该是穿灰白格子西服的张国栋;红裙子应该是红旗袍之误,那就是王婧了。这两人的服装本就惹眼,再被姜志成这么一指,顿时成了聚光灯下的舞台人物。

王婧本该在前面,组织礼宾女生伺候主席台的,可听了张国栋的撺掇,偷懒跑到了班级队伍后面。张国栋和王婧,两个班的队伍挨着,他们两个班主任也挨着。两人先是聊天,骂陈庆书;骂够骂烦了,又开始闹,你捶我一下,我踢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