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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联产承包(3)

“初二的语文,那是我安排给王婧的活儿。我让你来带体育,再兼一个政治。”

原来,今天来报到的不止他一个,还有一个叫王婧的。“哦——可夏主任那边怎么办?”余悦君强调了一下夏桂兰的官衔,希望引起对方的注意。“再不,王校长,您和夏主任再商量商量?”

这后一句又犯忌了,王显章舒缓的面皮又绷了起来。“我再说一遍,余悦君,在黄原中学,我才是校长,你找我报到,就得听从我的安排,是不是?”

在余悦君的印象中,王显章是一个很文雅很和气的人;但在今天,他得纠正一下自己。“可是,校长,”学着会来事的余悦君,试图以这样一个亲近的称谓缓和气氛,“学校不是已经有体育老师了吗?——范老师,范德江。”

“这个不用你管。我让你带体育,你就带体育。”王显章说,语气不容置疑。但转而又道,“可以那样,体育课就先让范德江上着,你呢,目前先集中精力筹备运动会——咱们学校两年一次的秋季运动会。那个范德江,天天狗一样黏在那个女人的屁股上,我让他弄运动会,他******给我兜圈子磨洋工。你看着,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他!”

余悦君只能应承:“那就,给我说说运动会吧。”

“中学的惯例,两年一次,跟乡里的那个岔开,一般都是在9、10月。”王显章说着,翻出一张稿纸来,照着又念了几条,“一、与会范围,本校师生以及有关方面的领导。二、基本精神,团结、拼搏、超越。三、基本流程,有领导入席、运动员检阅、文艺表演、项目比赛几个部分。四、限时一天,队形检阅和文艺表演为重中之重。”

“训练检阅队伍,安排比赛,这都没有问题,文艺表演我不在行。”

“你先把流程、项目弄出来,表演的事我随后再找人帮你。”接下来的话,王校长加重了语气,“这次运动会,乡里和中心校的领导都要来,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全力以赴,给我弄得像点样。我相信你的能力,有些人可等着要看笑话呢!”

听到这话,余悦君知道是完成了报到程序,可以离开了。临走之前又问:“校长,那我现在算哪个教研组的?”

王校长沉吟片刻:“夏桂兰给你安排在哪儿?”

“语文组。”

“那你还去语文组坐着,过几天我再另调。”

从校长室出来,余悦君沉重得要挪不动步了。还不只是沉重,那感觉像是小时钓鱼掉进草甸村北的泥潭里,胸闷窒息,透骨冰凉。到了新单位,他想吸取教训,遵从前辈们的教诲,学着察言观色“会来事”,谁想报到头天就遭此重挫——这“会来事”的难度可比念书考试大多了,比踢足球比上课教学都难,难于上青天啊。

这还是开头,接下来呢?余悦君犯愁。先是愁着如何应付这两位领导:一个是校长,一个是主任;一个算现在的伯乐,一个是从前的恩师,谁都不能得罪,又谁都不让谁,叫他听谁的?还愁那个政治课,他自己的政治都学不明白,又拿什么去教学生?该不会也像宋德志那样,没完没了地“拉屎吧”?

“还不如草甸呢,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余悦君闷着头,嘴里咕哝着,恨恨地顺着走廊往外走,他想到外面转转,透透气。

走到门口时,跟一个匆匆往里走的人撞了个满怀。对方“哎哟”了一声,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小巧油亮的黑高跟皮鞋,被踩成了花脸。

余悦君赶紧道歉。待对方抬起头时,年轻人只觉眼前光艳地一闪:一双乌溜溜的勾人的大眼睛,一只红嘟嘟的小嘴,一头披肩长发,一袭红风衣,丰满的胸前还挂着一副哈哈镜,摩登美人儿啊!

美人开口说话:“你就是那个——叫,叫什么君来着……”

“余悦君。”余悦君大声回道。脸上的怨尤之气一扫而光,微笑,挺胸,做一副谦谦君子模样。

“对,对,余悦君,你也是刚来报到的。”

“是啊,刚见过王校长——怎么,你也是新来的?”

“我叫王婧,师专政教系,刚分过来的。”

“王老师好!”

两位新来者都觉得有必要好好交流一下。王婧也不回屋了,他们一起说着话,信步走到了操场上。正是第三节上课时间,操场上没有人,只在操场北侧围墙豁口处有两只半大的花猪,晒着暖融融的太阳,一前一后在地上哼哼着拱食。

“这班上得真是郁闷,两个领导都给我安排活儿,安排的却不一样,还一个比一个脾气大,你说让我咋办吧?分到这么个破地方,还要受这个气!”美人紧蹙着眉头,骨突着小嘴,把个头次见面的余悦君当成了倾诉对象。

看美人生气的样子,余悦君没来由地畅快了许多,但还是凝眉颔首做沉重同情状,“那,两位领导都给你安排什么活儿了?”

“主任让我教政治,校长却让我教初二三、四班的语文、当班主任——对了,他们安排你教什么?不会跟我的一样吧?”

余悦君绷不住了,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我笑——”余悦君故意顿了顿,抬头瞥了眼北围墙下的花猪,然后正视着粉雕玉琢的王婧,一本正经道,“彼此彼此,同病相怜哪!”

“啊——真的啊?”王婧嚷道,“你说他们多缺德!他们领导之间有矛盾,拿我们这些人开涮!你快出出主意,你说咱咋办,该听谁的?”

美人用上了“咱”这个字眼,余悦君很受用,很有点因祸得福的感觉,他飘飘然地,把一肚子窝囊气都抛到了花猪和围墙之外。他故作老成逗王婧:“这叫站队,这就是政治,你懂吧?你是谁的人哪?是谁的人你就站在谁的后面去。”

“我站什么队啊,我头一天来,谁也不认识,谁的人也不是!”王婧愤愤然,突然看到余悦君调侃的眼神,不由又笑,“别光说我,你又是谁的人,你又怎么站的队?”

余悦君做沉思状,又叹息一声:“嗨,同病相怜啊!”

“同病相怜”的两个,在操场上慢慢地踱着,说着,越说越近乎。

“要不,咱俩一块儿再去找那两个领导,跟他们说理去!”

“没用。他们就拿咱们当皮球,较劲呢。”

“那怎么办?”

“不知道……谁的话都得听,可听谁的话又都不行……”余悦君嘟哝着,突然大声道,“那就让他们都靠边站,咱就听自己的,自己做主吧!”

“什么意思?”

“我问你,政治、体育、语文、班主任这四样活,你喜欢干哪个?”

“哪个都不喜欢。”

“那不行,”余悦君笑着直摇头,“你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吧!”

“说实在的,我就是什么都不想干。”王婧小嘴噘着,一副无所谓的懒散样子,可跟着也笑了,“你就说吧,怎么弄?”

“我应该比你壮一点,是吧?”余悦君说着,曲臂秀了下自己的肌肉,“那体育就由我来弄。你呢,政教系的,政治肯定学得比我强,你就教政治。其余两个,我可以再接个语文,你兼个班主任。”

“糊弄个政治没问题,可我觉得我当不了班主任——我不会管人。”

“那就这样:我跟你一块儿管那个班,当那个班的班主任;你呢,帮我准备学校的运动会。咱俩来个搭伙吃饭,联产承包,怎么样?”

王婧忽闪着一双美目,嘴里念叨着:“自己做主,联产承包,搭伙吃饭……”猛抬手在他肩膀上擂了一拳,“就这么办!咱就自己说了算了!”

余悦君煞有介事地四下望望,一根食指伸到嘴边:“嘘——”

王婧就咯咯地笑,笑得前仰后合的:“余悦君,真有你的……还联产承包,还搭伙吃饭,哈哈哈……”红风衣原来挂哈哈镜的所在就又颤又摇,摇得余悦君晕晕乎乎。

王婧笑够了,摇够了,又忧虑:“你说,这样能行吗?”

余悦君的老毛病不觉又犯了,他大刺刺地,忘乎所以道:“怕他个鸟啊,大不了不在这儿干了!”说完,俯身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奋力向远处掷去。

居然一击而中,砸到了一头花猪的屁股上。那花猪正动情地哼哼着,欲对另一个行那非礼之事;惊痛之余,“嗷”地叫一声,从围墙豁口蹿了出去。剩下一猪,举头回顾,见男女两人,对它眈眈虎视,就也“嗷”了一声,跟着蹿没影了。

语文组里,孙玉良已经从班里回来了,正在跟另外几位老师唠叨:“这个国栋,还好意思来跟我来嚷嚷!我们班李娟娟长得漂亮,国栋有事没事给人家讲题,头都贴到人家脸上去了。后排的白世杰看不顺眼,就说了句怪话,说,‘张老师,请你注意影响,离娟娟远点行不?’这就让国栋下不来台了,就急眼了……”

几个老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跟着就抚掌大笑。坐在余悦君和孙玉良中间的,一位30出头的细高的刘淑娴老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那个,李娟娟,不,不就是你那个科代表吗?”

“是,是啊。”孙玉良应道。

刘老师对面是一位叫周明的男老师。周老师应该比刘老师大几岁,瘦瘦的,留着两撇小胡子,腿有些内跛,此时盘着一条腿坐在桌上,拍着脚笑:“那小姑娘,是挺勾人的。像国栋这样的小伙子,还真不好把持。你老孙也别笑人家,你不也动不动就叫到组里来,跟人家这个那个的,嗯?!”

“我就奇怪,这个勾人的李娟娟到底代了多少表啊?”靠窗的王桂芬老师说,“——玉良的语文课代表,国栋的数学课代表,谭绍杰的物理课代表,初一的时候,好像还是林旭的历史课代表……”

孙玉良陪大家又说笑了一阵,就凑到余悦君跟前,“听说你去找王显章了,他都给你说什么了?”

“让我教体育和政治。”

“这个王显章,头一天就拿你开涮——体育老师有范德江呢,政治课夏校长已经安排给了新来的王婧,他这是逗人玩呢!”孙玉良大声道。

余悦君笑了笑,心说:“头一天就拿我开涮的可不止王显章!”

孙玉良当着一屋子人,放言无忌:“王显章这小子太不地道,本来这个位置就是夏校长的,他贿赂教委的人,半截喽嗖来插一杠子。”见余悦君不作声,又劝他,“你不用搭理那姓王的,他待不了几天就该滚蛋了。你就听夏校长的安排,教语文当班主任——年轻人就该挑大梁,教副科没出息。”

“是吧。”余悦君含混地应道。抬头看大家,都不吱声。他心中好生纳闷儿:夏桂兰跟王显章斗,那是为了校长的位置;可孙玉良、范德江也这样不遗余力地替人出头,又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