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都来了,还不肯上阶来;可是既然不直接进来,却还不走。
堂堂皇帝陛下,时间哪儿有这么清闲的?
固伦便赶紧过来见礼,福身而下,还没等跪倒呢,皇帝便已极快地说了:“免了吧。”
那音调,带着三分的傲然,三分的不耐烦,三分的闲散,却终究还是有一分的——巴望。
巴望她怎么着?
固伦还没等想明白,却还是先被长安给吸引过去了,赶紧跟皇帝禀告了一声儿,然后进屋去倒了杯茶端出来,递给长安。
长安心下感念,却也不敢喝,用眼角瞟着皇帝。
果然,他的小祖宗又不高兴了,抿着唇角,却压着脾气嗤了声:“她给你倒的,殷殷的心意,你何必不喝?”
长安赶紧都灌到嘴里去了,然后就呛着了。两手捂住嘴,憋得几乎要死了。
固伦忍不住瞟了皇帝一眼:“圣上开恩,别吓着安公公了。”
皇帝仰天翻了个白眼儿:“咳吧。咳呀!朕何时不叫你咳了?”
固伦满腔的无奈,便想起从前与李隆相处的道行,上前朝皇帝福身。
“不知安公公带没带皇上随身的茶具?”
皇帝淡淡瞟了她一眼:“没有。来的急了,顾不上。”
一不小心,就说了实话。
固伦左右瞧瞧,上前低声问:“奴婢要是给皇上用了奴婢们用的粗瓷茶杯,会不会被问罪?”
皇帝这才心下隐约一甜,故意继续端着,哼了一声儿:“朕不治你的罪,还谁敢?”
“那就好了。”固伦笑眯眯回身进屋,拿着自己的茶杯。却还是犹豫了下,放回去。
等她再出来,却是端着一节竹筒。
竹节有底儿,截口磨平了,能当茶杯用。还是个雅器。
她见爹给娘做过。每逢不知何处寄来竹叶青茶的时候,爹就去斩竹子,亲手给娘做,然后娘捧着爹亲手做的竹筒茶杯喝竹叶青茶,就会在后院的竹林里坐良久。
就连她想去问问怎么回事,爹却拎着她,不叫她去打搅娘。
固伦便笑:“皇上用这个吧。全新的,皇上别嫌弃。”
倒了茶捧给皇帝,皇帝进屋拣了个椅子坐了,闻着那竹子自然的清香,竹香和茶香相得益彰,倒也叫他更觉着欢喜。气儿便顺了下来,也不说话,一口一口地喝茶。目光只仿佛若有似无地才从固伦面上滑过,然后配殿廊下还一声一声传来长安没完没了的咳嗽声。
叫他心下离奇地觉得宁静,欢欣。
喝完了整杯茶,他才缓缓说:“这是朕的内书库,朕想来就来。”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叫固伦愣了一下,随即才明白这是说什么呢。她只能陪着笑:“皇上说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皇帝瞄了她一眼,又不动声色地道:“朕身为天子,每日都要读书。这内书库是朕的藏书所在,所以朕只是来看书的。”
固伦又扬了扬眉,便也认真点头:“圣上勤于攻读,奴婢等有目共睹。”
他想说的话都说了,她也都是顺着他说的,可是……皇帝却觉得心里堵得慌,不知怎地就恼了。
他将空了的竹筒杯子墩在桌上:“谁要你阿谀朕?!”
固伦吓了一跳。这可真是伴君如伴虎,她今儿这么顺从了也不行,反倒更惹他小爷生气了?
固伦知道这时候要是跟他较真儿,那才真傻呢,于是用了对付李隆的法子:转移话题。
她便提着裙子,翩然一礼,堆了一脸的笑,说:“皇上听,安公公不咳了。”
皇帝这才留意,果然不咳了。
长安也听见了,心说:可不是不咳了,都给吓回去了!
固伦再歪头瞧着皇帝:“皇上,那竹筒当杯子好不好?只是可惜回头就得毁了,不能叫人知道皇上用了。”
皇帝挑眉睨着她:“谁说就得毁了,回头朕带走就是。”说着举目去找长安:“袖着!”
长安赶紧颠颠儿地跑上来,连残茶一块儿都袖到袖子里头去。
固伦这才笑了:“启禀圣上,奴婢说实话,刚刚圣上天威是当真将奴婢吓了一大跳。真的,差点跳起来。皇上可息怒了?不然奴婢给皇上磕头请罪吧。”
皇帝掀了掀唇:“算了。朕何必跟你一个小小宫女一般见识!”
固伦含笑跪倒:“谢主隆恩。”
茶也喝完了,话也说了这么一箩筐了,她心下悄悄儿地想:接下来该干什么了?
难道就这么陪堂堂大明皇帝陛下斗嘴玩儿?
固伦便问:“不知圣上有何示下?”
皇帝瞪她:“又撵朕?”
固伦连忙摆手:“皇上赎罪,奴婢岂敢。这是皇上的内书库,皇上说来就来。只是奴婢还有差事没办完呢,皇上可否让奴婢去了?”
“什么差事?”皇帝瞪她。
“整饬藏书啊。”固伦一指这满山满谷的藏书。每天都要拂拭尘埃,还要检查有无蠹虫,还要看是否有线装松脱……每天这么检查一遍,搬来搬去也都是力气活儿。
“那你忙你的,朕自管看自己的书。不叫你时,你也不用应对朕。”皇帝说着自行起身,随便从书架上取下一卷书来,搁在桌上翻看着。
固伦也只要依了,施礼告退,然后径自去忙。
只是……也许是误会了吧,时常在忙到一段,抬手擦汗时,瞧见皇帝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过来。撞见她的目光,便连忙错了开去。
自此,皇帝每隔几天就要来看书。勤的时候每天都要来,就算偶尔不来,可是隔不过三天便又必定来了。
这消息她自不愿张扬,却还是被风长了腿脚,传到了太皇太后和宸妃邵氏那里去。
先帝宪宗驾崩之后,新帝登基。尊先帝后宫,各晋位分。
太后周氏为太皇太后,王皇后为太后,宸妃邵灵竹也晋位为贵妃。
当李朝贡女尹兰生和小皇帝的事传到邵贵妃耳中,她心底不免多了几分计议。
月月是岳兰芽的侄女,弘治皇帝又是岳兰芽扶上太子之位和皇位的。她邵灵竹的儿子就是因为岳兰芽失的太子之位和继承大统的机会,所以她十分不愿意看见将来的中宫皇后还是岳兰芽的侄女儿。
难道一个岳兰芽去了,可是这后宫却仍旧还是她岳家人把持着么?
她便抿了口茶,冲河汐一笑:“如此说来,倒也是好事。”
邵氏身边的四个大宫女,江潆、湖漪都死了,海澜也失了势,终于轮到了河汐出头。
河汐便小心道:“可是听说那尹兰生面貌像极了月姑娘……娘娘难道不担心么?”
邵贵妃想了下:“哀家倒也不信那兰公子说死就死了。不过十年过来,她再无音信,既然无力再搅动朝局,那活着还是死了倒是都不要紧了。”
“你的担心倒也有理,只是兰公子‘死了’不过十年,她就算生了女儿也没有这个尹兰生大。况且她的性子你如何不知道,她怎么会叫她的女儿作为李朝贡女,再进宫来?这是她千方百计想要离开的,断不舍她女儿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