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被皇帝一脚蹬开,全无防备,连滚带爬才稳住身子。
皇帝却只含笑盯着固伦,举起掌心来:“你这画的又是什么呀?”
固伦看了一眼,也瞧见没画圆,便咬了咬樱唇,顺带胡诌出一个来:“呃,画的是桃儿。”
少年皇帝忍俊不已,扑哧儿笑出来:“不太像。”
固伦便皱了皱眉:“那你就当是桃叶子好了。”
掌心,叶子。
皇帝垂下头去,仿佛有些心事再度被隐隐勾动。
曾经便有一个神奇的小女孩儿,在他堂堂皇子手里,放下过一片金叶子。
他便笑:“好,就是桃叶子吧。桃之夭夭,宜室宜家。”
固伦听得懂。平生最爱金,却也该读的书一样都没落下。桃之夭夭说的是新娘出嫁,此时听起来倒是怪怪的。
她便淡淡笑了笑:“大人还不请回么?”
来之前答应过李隆,不当大明皇帝的妃子,也不招惹大明任何的男子。他得她允诺,才肯放她此来,那她就不能违背。
她又撵他……
在这偌大的皇宫里,或者说在这个大明天下,除了她,还有谁敢这么两次三番地撵他?
或许只是因为,在她眼里,他只是个锦衣卫,身份低微不够尊贵?
他便深吸口气:“你都不问问我姓甚名谁么?好歹我上次都问了你的名姓,你却竟然对我问都不问?”
固伦惊讶地扬了扬眉。其实他叫什么名字也没什么要紧,反正称呼上叫“指挥使大人”就够了啊。
况且……
固伦妙目一转,又盯了长安一眼。
她也不傻,听得懂那个宦官喊“护驾”。
再抬眼看眼前这个少年的装束,所有规制便更是一览无余。
从前没深究,只是因为大明宫廷里的宦官和锦衣卫的衣着严格来说都是违制的,所以她想他是锦衣卫,穿得接近皇帝冠服的仪制,也算情有可原。可是此时既然他这么郑重地问,她又如何还不明白。
那是一种含蓄的自矜,是想看她惊慌失措吧?
可是她当真没什么好惊慌失措的。
她便淡淡一笑:“这天下总有一个人的名字,是任何人都问不得的。所以我索性不问。”
那个世上唯一的“无名之人”,自然是现世的帝王。
皇帝便微微挑了挑眉:“你猜到了?”
固伦便跪倒,“奴婢拜见皇上,我主万岁万万岁。”
皇帝忍着微笑,点点头:“起来回话。”
固伦便也清清亮亮地起来了,依旧没什么惶恐之色。
他忍不住抬眼盯住她:“知道朕是谁,你依旧不怕么?”
固伦大胆地迎上他的目光,上下打量他:“知道是皇上,又为什么要害怕?皇上很可怕么?”
皇帝一笑:“朕终究是皇帝。”
固伦点头:“臣民面对帝王,是该心生敬畏。但是所谓的畏,不是惧怕,而是因为敬而生的肃穆与谨慎。奴婢对皇上的敬畏之心半点不少,只是却不是怕。”
这张伶牙俐齿的小嘴儿……
皇帝满意微笑:“你的应对倒超过这宫里许多的女子去。要朕说,就是五个字:好大的胆子。”
他又瞄了她一眼,含笑止住下面的话。
他喜欢她有这么大的胆子。
否则这煌煌天下,他连找个人能自在说话的都没有,总是面对一群头不敢抬、唯唯诺诺的女人,又有什么意思?
固伦也只莞尔一笑:“皇上说奴婢好大的胆子,难道是要治奴婢的罪么?”
皇帝哼了一声:“你终于怕了?”
固伦想了想:“那也是怕板子,依旧不是怕皇上。板子打在身上疼,不怕是傻瓜。”
“哈哈!”皇帝没忍住,大笑出声。
固伦轻叹一声:“其实知道皇上是皇上,还是锦衣卫指挥使大人都无妨。只是既然是皇上,就请圣驾以后不要再这样夜晚驾临了。奴婢终是担待不起。”
她是无心,却招惹来了大明的皇帝。这若是被李隆知道了,不知又要惹多大的脾气。
虽然明明知道,远隔关山,李隆没机会知道。可是说也奇怪,她这么站着,就也仿佛能想象到李隆那气哼哼的模样儿。
所以还是算了,她不想惹他生气。
这一晚,弘治皇帝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睁开眼,是那个小宫女俏皮地往他掌心滴蜡油;闭上眼,还是尹兰生眼里面上都光芒闪闪的模样。
他想,他这么放不下的缘故,是因为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怕他吧?
聪慧美丽的女孩子,他并非没见过。比如月月,比如从前的兰伴伴。可是她们跟尹兰生都不同。她们在他面前都谨守宫规,时时刻刻都将他当做是皇上;反倒尹兰生冰雪聪明,猜到了他是皇上,也还并无紧张。
便是她给了他答案,他也还是觉得说不通啊。
更何况她只是一个来自藩属国的贡女,在大明半点根基都没有,凭什么就一点都不怕?
少年皇帝哪里明白,固伦对他的不怕自然是有缘故的。
固伦是建文血脉,本该是这大明天下最尊贵的公主。纵然司夜染和兰芽都没有将她真实的血统告知,只想让她像个普通的女孩儿一样自由自在地长大,可是那份骨子里天成的尊贵却是抹杀不掉的。
更何况固伦从小在李朝的王宫里长大,见惯了那些宫廷礼仪。李隆虽然在风传里是个坏脾气的少年君王,可是对她从小到大都是对她极尽呵护。在景福宫里,李隆将她当做唯一能相依为命的人,所以也让她早早就明白什么是佯作凶怒背后的细细柔情。
还有就是藏花啊。那样的人亲手带大的孩子,又会将什么放在眼里。
弘治皇帝这么百思不得其解了几天,终于到第七天,忍不住了。
身为皇帝,这个世上怎么可以还有他想不明白的事情?所以他要见她,只有见了她才能找见答案。
就算她几次三番明里暗里地说,不希望他再微服驾临内书库,可是他却还是要去。
总归他是皇上,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凭什么听她一个小宫女的呀?
若是她说了不让他去,他就真的不去了……那他又算什么了?
于是他便急匆匆地去了,一路上竟然恨不能是小跑的。大步翻飞进了内书库的大门,长安都跑得险些岔了气儿。
终于进了内书库大门,他反倒放慢了脚步下来,仿佛闲庭信步,端着架子迈着方步往里走。长安却破坏了气氛,一路走一路怪声儿地抽着气,叫他心下这个气馁。
提醒自己下回再来换个人跟着,可不带着长安这个惯会搅局的了。
长安其实也委屈,也不是自己愿意出那怪声的,只是岔气儿了,大口吸气儿的时候,空气进了嗓子眼儿,就跟拉风匣似的,就自己变成那个动静了,怎么都控制不住。
他这一顿抽气儿没白抽,固伦从屋里听见了,忙出来张望,这才见少年皇帝一脸清傲了立在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