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便笑了:“兰卿,以你聪慧,怎么也只说出这等的话来。这句话,朕但凡问了谁都能听见,朕又何必要招你进宫来问问你?”
兰芽心里咯噔一声,急忙叩头请罪。
“奴侪只是以为,皇上身边的确是这两个人选最堪用。”
皇帝苦笑一声,摇摇头:“既然是有两个选择,那便足以说明他们两个当中的任何一个,都并不是完美的人选。”
皇帝说得对,兰芽只能垂首点头。
“所以,便不能从这两个人当中选。”皇帝的话说得轻,实则却力沉万钧。
便连兰芽也忍不住蹙眉:“可是若不是他们二人,以乾清宫现有的人里,还有谁的资历和能力都在他们二人之上?”
在脑海里将乾清宫里所有人都扒拉了一遍,也没找出一个值得“独一无二”的人选。
情急之下,兰芽甚至忍不住想到了邓肯。可是邓肯终究是获罪而出,当初皇上也说过永不叙用。
兰芽接着又心惊胆战地想到了司夜染……
额角的冷汗,便唰地淌了下来。
皇帝垂眸盯着地上的兰芽,终于幽幽出声:“实则在朕心里,也是有两个人选。第一个,自然是小六。”
兰芽伏地,紧紧闭上了眼睛。
拜托,千万不要……
皇帝却也叹了口气,别开了目光去:“可是小六……朕却不能用了。一来他与朝臣积怨太深,二来也是因为太子的缘故,朕也听见了不少流言蜚语。”
太子简直跟天上掉下来似的,说出来就出来了,于是朝野上下有些人对太子的身份是有所怀疑的。
且因为吉祥跟司夜染同出大藤峡,且知道近情的人也又能大体揣测出司夜染真实身份的,所以虽然说太子长得简直跟皇上小时候如出一辙,可是却还是有人担心太子实则是司夜染的种。
毕竟是相同的血脉啊,面貌上的相似是必然的。
皇帝轻轻闭上眼睛:“大明天下,朕之下最要紧的就是太子的声誉了。倘若有半点污点,就会影响到太子将来继位之后的天威。所以朕不能再招小六回来。”
“皇上明鉴。”兰芽心下终于小小地放下。
皇帝睁开眼,目光定定落在了兰芽头顶:“所以朕现下唯一的人选,就只有兰卿你一个人了。”
兰芽心下轰然大惊,霍然抬头望向皇帝:“皇上?!”
她现在正在布置最后的退路,可是倘若成了乾清宫的总管太监,成了皇上身边****都离不开的人,那她如何还能抽身而去?!
皇帝坐直了,目光微凉:“怎么,兰卿看似不愿意?难道朕的身边真的是个牢笼,让兰卿你宁愿逃得远远的,都不愿意到朕身边来?”
兰芽深吸口气,急忙叩头:“奴侪岂敢。奴侪方才是受宠若惊,加之奴侪此时还要执掌西厂事物,以及御马监的日常职司。奴侪深恐自己能力有限,不能如张公公一般叫皇上放心。”
皇帝歪了歪头:“那些倒都简单。无论是西厂还是御马监,差事都比不上朕身边的差事要紧。你若当真担心顾不过来,那朕便下旨将那些事交给旁人去做好了。总归,朕身边这个差事现下唯有你一个能叫朕放心。”
话已至此,再无转圜余地。
兰芽只能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下:“奴侪,遵旨!谢主隆恩……”
步出乾清宫,已是日落黄昏。
透过昏黄的斜阳看过去,宫墙如血,天际哑哑飞过昏鸦去。
兰芽脚步沉沉,却不能停下。
薛行远早得了消息,悄悄到乾清宫外来迎着。
见了面,薛行远忙将小包子传来的消息说了。
兰芽听了没有惊讶,反倒森然一笑。
宫墙红影映照在她面上,没有热烈,反倒只是森然。
她遥望宫墙围起的窄窄天际,轻轻咬牙道:“倒也好!若此,倒也能一了百了!”
她若真的成了乾清宫的总管太监,便也唯有一个办法才能解脱——那就是皇帝死了!
薛行远吓了一大跳,惊愣盯住兰芽。
多年过来,当年那个聪慧灵动的兰公子,如今已经不知不觉中被宫廷争斗染了几许森然在面上,这般看过去更像是从前的司大人。
不过兰芽还是随即一叹,摇了摇头:“吓着你了,我不过一时气话。皇上不是一个人,皇上是天下的共主。他的生死都关系着天下兴亡,关系到百姓安危。我不会为了自己,做莽撞之事。”
薛行远这才放下心来。
“公子,那此事咱们该如何防范?”
兰芽却摇了摇头:“不用防范。吉祥太自不量力,当真以为凭她就能杀了皇上?她办不到的,反过来也不过是为自己寻了一条死路而已。”
两人立在宫墙夹道里说话,却不知道这话说得其实有了岔头。也就是小包子传错了话,只传对了一半。
当然也不是小包子的错,而是彼时大包子是喝醉了的,咕哝出来的话只说了一半。
吉祥原本的原话是说想要让兰芽帮她除了皇帝去,而大包子咕哝出来的只是吉祥要弑君;于是小包子传给薛行远,并且借由薛行远传递给兰芽的,便也只剩了这一句。
兰芽未能知道,吉祥这次也不傻,她打的其实是借刀杀人的牌。
于是此时兰芽与薛行远说不必防备,倒为来日种下了因果。
三天后,皇帝亲自下旨,由司礼监颁布,擢兰芽为乾清宫总管太监,兼东宫太子宾客;同时西厂和御马监依旧在她治下,准她自行拣选人才,协助她执掌。
这是天大的恩典,她明白,这也是皇上为了挽留她而做出的最大的让步。
她此时的身份已然超越了从前的司夜染,只要她想,她甚至可以成为本朝权势最为煊赫的太监。
消息传开,朝野上下便是大哗。
便连怀恩传旨的时候,面上也颇有不豫之色。兰芽明白,皇上将这个心思说与怀恩,叫怀恩拟旨的时候,怀恩肯定已经竭力拦阻过了。只可惜,皇命难违。
看着老太监那副气哼哼的模样,兰芽实则真想上前拍拍他老人家的肩膀,跟他推心置腹说一句:“这个位置你想要?那你拿去,我真巴不得呢。”
怀恩又是何等人物,见了兰芽这若伤非欢的神色,也是微微一愣。
“怎地,瞧你样子竟然并不欢喜?”
兰芽笑了:“宗主大人,且容晚辈问一句,宗主侍奉三朝,从普通内侍走到今天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上。宗主可曾有一天心情轻松,满怀欢喜过?”
伴君如伴虎,古往今来,概莫能外。
怀恩便也蹙了蹙眉:“咱家倒也没想到你能这样说。咱家原本还担心,你小小年纪一步登天,会不懂得节制。”
兰芽微微一笑:“站得越高,便有可能摔得越惨,这个道理晚辈是深记于心的。所以晚辈越是站上高位,心下便越发自省而已。”
怀恩这才点头:“那你便强过小六去。他就是不懂节制,才落得今天监军辽东不得回京的地步去。”
兰芽听着一笑,心说:你哪里明白大人如此煞费苦心的安排?
吉祥和大包子本等着皇上旨意下,大包子就可以正式接掌乾清宫,为吉祥如虎添翼。却怎料等来的竟然是皇上一纸诏书,擢了兰芽为乾清宫的总管太监!
一场如意算盘尽数落空,吉祥和大包子都有些缓不过神来。
思来想去,吉祥也只能愤愤捶桌:“这般想来,唯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兰公子从中作梗!她不想让你接掌乾清宫,她不想让我母子再多一重依靠,她不想让我吉祥称心如意,所以她找了皇上,所以她说尽了你我的坏话,使得皇上这才改了主意,将乾清宫交给了她!”
多年下来,大包子心下对兰芽也不无感念。从前吉祥对兰芽产生恨意的时候,大包子还曾数度尽力劝解。
可是今天,当梦想中的权位化为泡影的刹那,沉重打击之下,大包子心下也终于失衡。
他冷笑一声:“必定如此!”
“她自己如今已经是权倾天下,她手里握着皇上的金银,握着西厂,还不满足,还要跟我来抢这个乾清宫!她总归是看不得我好,看不得咱们这一脉好!”
吉祥便也咯咯冷笑一声:“我与她的仇,早已多年,迟早都要算。这几年来她护着咱们倒也罢了,倘若她敢生半点反骨,阻碍咱们半分,那我就让她生不如死!”
在吉祥看来,现在的兰公子,可不是从前有司夜染护着的那个兰公子了。司夜染被皇命拘在辽东,无旨不得回京;眼下的兰公子是折断了半边翅膀、孤掌难鸣的。
可是她吉祥自己却不同了,她手里现下有了太子啊!
皇后多年禁足,贵妃年老大势已去,宸妃在夺嫡之战中输给了她。所以此时纵然还没有位分,可是宫内宫外人心归附,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冷宫里孤立无援的小宫女。
只要她想办的事,便没有办不成的。
兰芽正式入住乾清宫前,将手中的差事分了分。
御马监有隋卞,西厂有冷杉,灵济宫有双宝。他们都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倒叫她放心。
这里头唯有双宝年纪小些、资历浅些,可是好歹灵济宫里还有煮雪,能里外帮衬着他。
双宝一听就哭了,跪倒哀求:“公子请收回成命,奴侪不要执掌灵济宫,奴侪只想跟着公子一起进宫去,依旧此后在公子身边儿。”
兰芽便笑了:“在我身边伺候有什么难的,我也不缺这样的人。我现在手头缺的只是能帮我将灵济宫看好的人,你不去办,难道要我将初礼的尸首从花园子里头挖出来,让他代替我去管不成?”
双宝这孩子重情义,她明白,所以倘若不说这些狠话出来,双宝真的就甘心情愿在她身边当一辈子伺候人的角色。
可是她不能那么办。
双宝跟了她这些年,她不能埋没了他,是时候让他自立,给他大的舞台让他自己长大去了。
而这些人中的重中之重,自然还是息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