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又何必还在乎那么许多?
大包子便坐下来喝酒吃菜,将什么热孝的事儿统统抛之脑后去。
吉祥倒是十分开心。
从此后她儿子是太子,皇上身边排名第一的乾清宫总管太监是大包子,纵然自己这边还迟迟没有位分,单凭这两样儿,还有谁敢欺负看轻她了?
两人说着话,自是又说到了皇上对于给她位分三推四挡的事儿上去。
吉祥捏着酒盅便忍不住冷笑:“瞧他说什么‘贵妃不可替代’,这算什么话!他究竟是想说,本朝不能再出第二个贵妃呢,还是说贵妃在他心中的地位是独一无二?”
这话说出来,两人心中也自有答案。
从位分上来说,贵妃并非只能出一个。大不了后封的贵妃们在称号前再加一个封号罢了,比如什么丽贵妃、珍贵妃的。虽说加了封号的贵妃不如初封的、没有其他封号的贵妃尊贵,但是并非不能封。
皇上那么冲口而出的“贵妃不可替代”,说的自然是贵妃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也就是说,别看眼下是两位年轻的最为得宠:宸妃和吉祥,但是她们却永远无法代替了贵妃去。
道理大包子自然是明白,可是当着吉祥的面儿却是不敢说破了的。
吉祥自己喝了几杯也有些醉了,悲苦而笑:“如今外头看着咱们,都说咱们是一步登天了的。我是太子的娘,纵然暂时没有位分,可是宫里也没人敢得罪;而你大包子,从一个冷宫的小内侍,如今已经就要成为乾清宫的大总管了!这是何等的荣耀啊……”
吉祥说着拍了拍心口:“从前最悲苦的时候,我总想象着能有今天这样的出头之日。那时候想着,觉着到了这样的时候一定会开怀大笑,出一口心头的恶气去……何曾想,当这些当真成真了,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反倒觉着——这颗心里,堵得慌!”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这是后宫里多少女人的梦想。就连她吉祥,连她这个曾经对皇帝刻骨痛恨,从没想过要成为他女人的,竟然也是不由自主地走到了今天,走到了这个——希望也能达到那集三千宠爱的境界。
她原本也就差一步了,就一步了。
她的儿子成了太子,这已经是汇集三千宠爱的表征了,只需要再来一个位分,那她这千古之名便也成了!
可是皇上不肯给她,就是中间儿吊着她啊!
难道是怕若她成功了,那贵妃就会从此淹没在史书之中,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妇了是不是?
终一个皇帝的一朝,便只能有一个最最宠爱的宫妃的,是不是?
这样的问题,大包子纵然不忍眼睁睁看着她自苦,可是他又有什么法子来安慰呢?
他便只能给她倒酒,柔声劝慰:“娘娘,咱们再不甘心忍,却也忍了这么久,终于忍到了今天。您也再忍忍……总归,忍到太子继位,便什么都苦尽甘来了。”
吉祥眼中寒芒陡然一现。
“对啊,你说的对。倘若我的孩儿登基继位,以他年幼,我便是当仁不让的皇太后,我便可以为他辅政!”
到时候,这个天下,这大明的江山,便也由她做主了呢!
她眼中精芒一现,猛地转头盯住大包子:“那皇上什么时候才肯让位?或者说,皇上还要多少年才肯驾崩?!”
大包子虽然也醉了,可是一听这话还是惊得噗通跪倒在地:“娘娘,千万慎言!”
吉祥酒意上头,她摇着头苦笑:“就连贵妃那老妇现在还好好地活着,不肯就死呢;皇上比贵妃小整整十七岁啊,他怎么肯这么早就将皇位让了出来!”
吉祥便用力去鼓动自己的蛊虫,一而再,再而三,回答她的却只有一片空寂……
她便伤心低吼:“都怪司夜染,都怪他!如果不是他趁机毁了我的虫儿去,那我现在就还有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除了狗皇帝去!”
大包子惊慌失措,只能上前一把掐住了吉祥的手臂:“吉祥,我求你,别再说了!这是宫里,皇上耳目遍布,这些话若是穿了出去……非但你我完了,太子殿下也跟着完了!”
吉祥却醉得深了,或者是心中执念太盛,便忍不住歇斯底里:“他毁了我的虫儿,那他就得替我除了那个人去!就算他不在辽东,可是他的兰公子还在!这天大的罪名,我自己自然不能担,我就让他的兰公子替我担……否则,他们所有人,就都完了。”
大包子一凛:“吉祥!现在咱们地位虽然不同了,可是咱们暂时终归离不开兰公子,离不开西厂的支撑!”
吉祥伸手将桌上盘盏扫落:“我不管,不管!”
醉意泯灭了神智,她捉着桌角哀哀落下泪来。
“从前,他不爱我……后来,皇上给了我孩子,让我的孩儿当了太子,可是却原来到头来,就连皇上也还是不爱我……”
“他有兰公子,皇上有贵妃娘娘,她们在他们的心中都是不可替代。那我算是什么,是暂时的替身,还是临时的工具?他们和她们,究竟都将我当成什么啊?!”
大包子好容易安顿好吉祥,劝她睡下。
自己又是酒醉,又是惊吓,已是满身满头的冷汗。
他这个样子不敢直接回乾清宫去,思来想去还是去见了自己的兄弟小包子。
小包子一见大哥这模样,便知道有事。伺候着哥哥洗了手脚,安顿哥哥躺下。
大包子闭上眼,还捉着兄弟的手,嘴里喃喃地说:“……怎么也不敢弑君,那是祸灭九族的大罪。兄弟,爹娘都去了,临死将你的手放在我手里,让我这辈子好歹带着你活下去。”
“为了活下来,咱们净了身进了宫,连尊严都不要了。可是怎么能到头来,还要犯下这祸灭九族的大罪啊。”
小包子听了便一个激灵:“哥你说什么醉话呢?什么弑君?”
大包子握着兄弟的手,终于能沉入梦乡,却在梦里落下泪来。
“我是要护着她,可是我也不能因此而坑了九族,不能因她而害了你……”
小包子眯眼细忖:“她?难道是长乐宫的娘娘?”
大包子梦中落泪:“她……等不及要让太子继位,她,想除了皇上啊。”
大包子说完了心事,终于能沉入梦乡。
小包子则只觉五雷轰顶!
因为兄长的缘故,他从前对吉祥也有几分好感;且当初好歹亲眼看见她为江潆也出了丧仪,便真心地想将她当成好人。
又因为她和兰公子之间隐约有心结的缘故,而不得不与兰公子略有些生分了。
可是时至今日,她怎么敢撺掇着哥哥替她弑君?!
弑君这样天大的事,小包子没人能商量,思来想去只好去找了薛行远,想让薛行远从中帮忙,让他见兰公子一面。
今日的薛行远,与从前的薛行远,身份自然也是不同了。此时的薛行远乃是贵妃昭德宫的首领太监,又岂是小包子一个扫长街的小内侍说见就能见的?于是小包子这其中破费了不少周折,请托了几层的人,才设法见到了薛行远。
薛行远见了小包子,也是忍不住叹息。回想起来从前那些兰公子不在宫里,或者出京办差的日子,宫里遇见了事儿,他们两个没人能商量,便就彼此互相给对方打主意。那段时光,几乎也算是相依为命。而如今命运陡转,两人的地位已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薛行远放下昭德宫总管太监的架子,为了过去的情分,先给小包子躬身施礼赔不是,说没想到就连见个面还累小包子费了这么大的周折。
小包子吓得当即噗通就跪地下了,按地上就磕头:“薛公公切勿如此,真是折煞奴婢了。”
两人终于又并肩贴着宫墙坐了下来。
薛行远也忍不住说:“……如今,公子手底下的人已经各安其职,除了你。兄弟,要不要我向公子替你说句话?就算别的不行,我总归能将你要进昭德宫,总比你这天天的日晒雨淋要强。”
小包子尴尬一笑:“谢薛公公的情,可是……奴婢也明白自己的身份有些特别。”
他兄长是吉祥的人,他冷眼旁观了这些年,也都看明白了。公子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照顾吉祥和太子的,但是公子和吉祥之间分明有心结。于是他的身份自然就显得微妙,也难怪公子暂时没法安顿他。
他垂下头去:“奴婢此来找薛公公,不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倒是即将出天大的大事,希望公子早些知道,也做个准备。”
薛行远便也神色一肃:“什么事?”
小包子悄然捏紧了自己的指尖:“长乐宫娘娘她,动了弑君之心!”
这当真是天大的事,薛行远也着急赶紧告诉给兰芽。
机会随即就来,翌日兰芽便奉旨进宫,进乾清宫见驾。
皇帝问的先是公事,是这些日子来西厂报送上来的群臣的言行。皇帝格外指着其中几个,问兰芽:“这几人,兰卿看该如何处置?”
兰芽冷然轻哼:“该杀的杀,该剐的剐。皇上放心,此事交由奴侪来办就是,一定会办得妥妥当当。”
那几个人都对皇帝颇有微词,在这君王的天下,不能不死。
皇帝点头一笑,将那些奏疏拂到了一旁去。
兰芽趁机悄然打量周遭。
没有了张敏,这乾清宫真的是空了。
此时她与皇上御前奏对,身边竟然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自然不是御前会少了人手,司礼监自然都派得足足的;御前暂时没人,只能说明是皇上不放心任何一人留在此处多一双耳朵。
皇帝便打量着兰芽:“有件事,朕倒要与兰卿商量。”
兰芽急忙俯身:“请皇上示下。”
皇帝疲惫地叹了口气:“张敏他……已经不在了。朕身边儿空了。按规矩朕身边该再补一个人,你也是乾清宫的身份,不顾你来说说谁更合适?”
该来的终于来了。
兰芽略作犹豫:“按常理来说,自然该是包良续上;只是段厚也忠诚温厚,也是个不错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