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恩也只能咬牙,忍住对司夜染的不满,叩首道:“回皇上,钦差巡查辽东大臣、乾清宫太监兰公子,于女真诸部首领会盟之日,被建州掳走!”
“你说什么?!”
皇帝和司夜染几乎异口同声。
皇上急得又口吃起来:“掳,掳走了?”
“是。”怀恩躬身答。
皇帝一拍桌案:“建州好大的胆子,这是要反了朝廷,反了朕了!着兵部拟定方案,朕要发兵建州,救回钦差!”
怀恩却连忙叩头:“皇上且慢!朝廷与女真的兵戈不宜轻动。这些年朝廷对女真各部一直优抚甚厚,以羁縻治之,就是想要他们归顺朝廷,作为我大明北方间隔开蒙古的屏障。今日倘若兵戈轻开,那以后朝廷跟女真之间的关系,将破镜难圆。”
皇帝抬眼瞥了司夜染一眼,见他死死攥着拳头,却没多说半句话。这才点了点头:“只是此事朕也不好独断,便将兵部尚书、内阁首辅、次辅都宣来,咱们君臣一起参详参详。”
怀恩便又上奏:“其他人自然好说,只是兵部尚书一职么……皇上是忘了,这个职位尚且出缺。”
皇帝眨了眨眼:“出缺?怎么出的缺?”
怀恩便回眸瞪了司夜染一眼。兵部尚书许晋永,被他给拿捏了罪名杀了!
皇帝好像终于想起来了,转了转眼珠:“这样啊?尚书之下就是侍郎,尚书不在了该由侍郎暂代司部事物。朕想想,是不是兵部有个侍郎叫马文升来着?颇谙辽东事物,朕记着还为了辽东的事,跟辽东巡抚打架来着。”
怀恩被呛着,暗暗咳嗽了一声:“皇上明察秋毫。”
皇帝便又盯了司夜染一眼,点头道:“行,那就宣马文升来代表兵部。”
几位大臣陆续从府中匆匆赶来,东边天色已经泛白。
军情要紧,没人再有睡意。
内阁首辅万安、次辅刘铭,司夜染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偏侧了头,目光清冷打了个旋儿去望兵部右侍郎马文升。
老头儿已经五旬,历经过三朝。精瘦、一把山羊胡,行走之间精神抖擞,那山羊胡也跟着一起抖擞。
皇帝便让怀恩将辽东的军情又说了一遍。
皇帝熬了一晚,仿佛有些困了,蜷在龙椅之上微微打着呵欠。这一累,嘴就又不好使了:“……钦,钦差被俘,这是朕、朕和朝廷的脸、脸面。发、发兵,你们看,怎怎怎怎么样?”
老谋深算的万安没出声,跟刘铭对视一眼;怀恩也没出声。
此时职司最低的算是马文升。兵部尚书的位子出缺呢,他身为兵部右侍郎,并非没有机会。况且今儿是皇上召了他来,却没叫在他之上的左侍郎来,这用意岂非不是栽培他?
于是五十岁的老侍郎便先跪倒启奏:“皇上,依微臣之见,不能发兵!”
“辽东之事,微臣一直都在关注。这一次建州生异,也并非都是建州有反心,而是咱们朝廷里有人做事不当,逼反了建州!”
皇帝一听也睁开眼睛:“哦?还有这等事?说来给朕听。”
马文升便道:“首先,是辽东巡抚陈钺的过错。他擅自关闭抚顺关马市,令女真无处贩马交易,更无处购买生活所用的铁器,造成建州的不满。”
马文升说着又瞟了司夜染一眼。
“另一有罪之人,便是此番被建州掳走的钦差兰太监!”
皇帝也表示惊讶:“哟,她又犯了什么过失了?”
马文升愤愤道:“女真年年来朝贡马,建州和海西每年一贡,野人女真三年一贡。建州每年都是早早就来朝,足见其忠于朝廷之心。却没想到他们的一片心意,却被那兰太监给搅乱了!”
“去岁建州贡马,结果在御马监治下的西苑发生了腾骧四营的士兵擅自搔饶女真来使的事,此事相信皇上也有耳闻。”
皇帝想了想,盯了司夜染一眼,微微点头,算是应下。
马文升便受了鼓舞,继续说:“去岁的事情终于被腾骧四卫的勋贵压下,结果今年建州再来朝贡马,又撞上了这位兰太监!一年过来,兰太监更是官运亨通、扶摇直上,如今已是执掌西厂的大太监,于是她不知收敛,反倒变本加厉,扬言非要娶人家建州的格格!”
“人家建州吓得连夜便逃回辽东,这位兰太监不依不饶,还直接追到辽东去了,扬言不娶到手,誓不罢休!”
在场的怀恩、万安等人彼此对了个眼神儿。
皇帝则又望了司夜染一眼。原本想严肃,却一张嘴就没忍住,笑了出来:“哟,这孩子可真能折腾。她一个太监,非闹着要娶人家格格干什么呀?”
这话别人听不明白,可是在皇帝和司夜染这儿,怎么听怎么笑料十足。
只因为皇帝也最清楚不过,兰芽是个女孩子家呀!
可怜马文升全然不明就里,依旧义愤填膺,一板一眼地启奏:“皇上明察,正是这个道理。兰太监到了辽东,会同辽东巡抚陈钺,关抚顺马市,更-派腾骧四营跟去的人,将人家建州的格格给抢了过来,要趁着女真各部首领会盟之日,便要强行拜堂!”
“微臣斗胆直言:皇上,若换了皇上是建州的都督,您岂会坐实这样欺人太甚之事发生?所以建州掳走罪魁祸首,又岂是情无可原?”
马文升慷慨陈词,又是五十岁的老人家了,说完之后都一头的汗。皇帝看着都不忍心再质疑,便直接点了点头:“马文升,那依你之见,辽东之事该如何决断?”
马文升登时叩头:“依微臣愚见,辽东之事只可安抚,不可兵剿!同时免辽东巡抚陈钺职,朝廷下旨申斥钦差兰太监,同时赐给上次女真来使所求之蟒衣、玉带、金冠。”
“安抚之下,建州定然自行送还钦差,并贡马谢罪。”
皇帝轻轻闭上了眼睛:“哦,你主张这样啊。”
司夜染薄凉一声冷笑:“马文升,你个明奸!咱家真怀疑你祖上是女真的包衣奴才,你真不配当我大明的刑部侍郎!”
还在御前呢,司夜染就这么说话,怀恩和万安都连忙出言斥责:“司夜染,休得放肆!”
司夜染非但没听,反倒一身的邪气儿:“马文升,我告诉你,要是我是建州的董山,那我要个球蟒衣玉带啊,我直接要大明辽东整块土地。反正只要我张了嘴,朝廷里头有你这样软骨头的,一定会撺掇着皇上都准了!”
怀恩看不下了,厉声断喝:“司夜染!别忘了这是御前!”
司夜染这才扭头望了皇帝一眼,乜斜着膀子跪倒请罪:“皇上,奴侪错了。不过奴侪认的只是忘了御前的规矩,不认跟他说得那些话错!”
众人都盯着皇上,马文升则是气得山羊胡都翘起来了,连连叩头:“微臣还望皇上做主!微臣好歹是朝廷的兵部右侍郎,身为三品;微臣又是三朝老臣,如何能受一个内官,且如此年幼,便这般地羞辱?!”
局面闹到这般田地,皇帝也只好睁开眼睛,伸手到桌上抓了一卷书,朝司夜染丢了过去。“啪嗒”砸在他肩头上,跌落在金砖地上。
“小六,你这孩子啊!还不去给马侍郎道歉?”
马文升、怀恩等人心下又是一片无声哀叹。
皇上就这么一句,就完了?御前的规矩哪儿去了?朝廷命官的尊严还要不要了?
司夜染哼了一声,勉强朝马文升拱了拱手:“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晚辈这厢给马侍郎赔礼了,马侍郎别见怪。”
皇帝也为了安抚马文升,便问:“马文升你倒说说,撤了辽东巡抚之后,辽东的事朕该叫谁去办?”
怀恩乘机说:“此事就是内官引起来的,皇上此番不宜再派内官去,当派朝臣前往。”
怀恩是算准了,司夜染这么闹腾,肯定是想念自己去,手握兵权呢。
司夜染果然转头朝怀恩瞪过来:“内相大人是何用意啊?兰太监是我灵济宫的人,内相不如直接说她出了错,都是我的罪过好了。再说我的人在边关出了危险,你却有意拦着不叫我去?”
马文升见势,便连忙上前叩头:“启奏万岁,微臣愿往辽东,替皇上和朝廷安抚女真!微臣必不辜负皇上和朝廷所托!”
事情还要从虎子和爱兰珠大喜之日说起。
因爱兰珠身份贵重,婚礼自不是一天便能办完,兰芽特命连庆三天。特别将女真各部的会盟定在第一天。大婚最要紧的拜堂是定在第二天。第三天则是按着女真人的习惯,来一场赛马大会,女真各部与朝廷驻军欢聚一场。
第一天白天迎客的繁琐仪轨都由虎子身为新郎来完成,爱兰珠自己倒是乐得逍遥。可是爱兰珠心下岂能安定得下,便也都是抠开了窗户纸,小心地望着外头。
想看看女真各部都是谁来了,当然更要紧的是想知道阿玛和哥哥终究肯不肯来。目光一遍一遍在宾客人群中逡巡,见到了女真许多熟面孔,这里头甚至包括凡察叔叔,还有建州右卫的亲友:凡察叔叔的福晋、侧福晋,几位贝勒和她的堂姐妹们。
只是却依旧没有阿玛和格格的影踪,甚至连个建州卫、建州左卫的人影子都没见着。爱兰珠的心便一沉再沉,大喜的日子怎么也欢笑不出来。
塔娜明白格格的心情,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默默地陪着格格一起悬着心。
刚用过早饭不久,门上便是一响,兰芽摇着扇子走进来。
实则节气已是到了初冬,这辽东大地逢着早晚更已是呵气成霜,于是兰公子还总这么摇着扇子,便觉好滑稽的。爱兰珠便赶紧迎上前去,将她扶住,随手将棉门帘子挂上,挡些凉风。
“你瞧你,怎么还摇着扇子,可是这两天还在盗汗?”
兰芽点了点头:“你个大闺女家,到比我更懂了。”
爱兰珠便也跟着一托假肚子:“你说我是大闺女家,外头可个个都把我当成正经的大肚子,但凡从街市上过,哪家的娘子都把我拉到一边儿,给我讲讲这生养的常识。可是你呢,每日里只能在衙署里忙公务,自然没机会学得这些,所以我可不就比你懂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