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是讥诮地尖声冷笑:“就凭你,也配?!”
那些碎纸,本来柔软而没有力道,却因为被藏花加了腕力,便一颗一颗全似铁钉,钉得秦直碧面上生疼。
可是他没惊也没怕,只是淡然将那碎纸一片一片的拾起,收拢好,一粒一粒爱惜地夹入书卷中。
藏花便更是大受刺激,从书案上跳过来,一把拎住秦直碧的衣领:“你是故意的,啊?你故意折腾,故意放出消息叫她知道,你故意想让她放不下你,你故意引着她来看你!”
秦直碧静默地盯着藏花。
这个妖精还是当日的模样,一脸的嫉恨,满眼的不甘。这样看来,这一年多过来,这妖精竟然没有半点的长进。
秦直碧便轻轻一笑:“我又何必要故意引着她来?我心里知道,她迟早都会来看我。倒是二爷你,这回又是这般疾声厉色地做什么?”
秦直碧长长舒一口气:“还要将我吊起来打么?随便。”说着一指头顶的房梁:“依我看,那根房梁够粗,能禁得起我的分量。二爷就将我吊在那上头好了。”
混蛋!
一介书生,半点自保力量都没有的书生,竟然胆敢这么挑衅他!
藏花刹那间怒火攻心,便果然伸手一把扯住秦直碧腰带,跃上房梁,想要将他吊起来!
却正在此时,门外传来叩门声:“秦公子可在?”
是双宝。
藏花大口大口地呼吸。
既然是双宝来了,便必定是兰芽也来了。他此时是该继续还是放下?!
秦直碧反倒更加放松,眯起眼来盯住一连挣扎的藏花:“二爷你定,我是应声,还是不应声?”
藏花狠狠盯住秦直碧,绝望地挣扎。
他不甘心就这么放了秦直碧,否则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便暗更会看轻他……可是他倘若不放下秦直碧来呢,那难道要让她瞧见他在做什么?
若是她瞧见了,是不是会从此蔑视于他?
想到这里,他便忍不住地苦笑。别说她了,此时此地,就连他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了呀!
他都,比不上一个书生!
秦直碧亲去应门,兰芽跟着双宝进来,便忍不住抬眼左右打量了一圈儿。
她不会功夫,感觉没有懂功夫的人那么敏锐,可是她还是一进院子就觉得不对劲儿。
她便轻声唤了秦直碧一声:“秦公子,你这院子可有生人来过?”
秦直碧微微一蹙眉。却故意错开话题:“生人?你是说我恩师、山长秦越吧。”
兰芽听说秦越来,也眯了眯眼,却摇头:“除了他之外呢?”
秦直碧急忙说:“没别人了。现在院子里只有我一个。”
双宝也跟着打包票:“公子放心就是。奴婢等都是安排了人,瞧见院子里别无他人了,才敢引公子前来。”
兰芽却还是摇头:“不对。”
房梁上,藏花小心地将身子藏进帘子缝儿里去,听见兰芽这么一进院子就细细盘问秦直碧,心就是一抖。
他如何不明白,她旁敲侧击问的,就是他。
秦直碧或许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他自己却是如何能忘?想当年他初初将她从牙行外的路上劫到灵济宫的时候,易装、蒙面,还弄晕了她,可是她醒来还是第一时间就辨认出就是他劫了她!
她凭的是他身上的脂粉味儿。
他这些年最重的毛病就是这个,用惯了脂粉便怎么都不改。明明知道身为杀手应该尽量让自己少给人留下任何痕迹,包括气味儿,可是他就是觉着自己艺高人胆大,偏就不肯抹去这一身的气味儿去,于是她进了院子怕就是闻见了。
也或许就是因为这一身的脂粉味儿,大人彼时装作他,去草原营救她时,也惟妙惟肖地弄了这么一身的味儿,故此才更让巴图蒙克信以为真——谁让大人也是那么清傲的人,寻常一身上下皆如冰雪,即便用香也都是用内用最好的龙涎,又怎么会如他一般,弄一身的女人家喜欢的花草香气?
于是今儿,他就活该还是被兰公子给闻出来了。
他自己就是活该,非得自己特特地跑来跟秦直碧较劲,也没算好时辰,便更活该被兰公子给堵着;再更活该自己这么不甘心,终究没法去惩治秦直碧,反倒被人家讥讽了几句,还不甘心走,便做贼似的藏到这房梁上来,只为能瞧清楚听清楚她都跟秦直碧说了什么、用了什么表情!
他落到这一步,都是自找的。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现在,他被她给堵在屋里,困在房梁上了……真是作茧自缚,画地为牢。
兰芽进屋子里站了站,忽地对秦直碧说:“你这里可还有竹叶青茶?我想喝。”
秦直碧怔了一下,却也连忙道:“新的没有。”说着朝双宝一拱手:“不若哪天宝公公若得闲了,请将灵济宫修竹廊里的新鲜竹叶摘来给在在下送些来,在下为公子再亲手做些新鲜的竹叶青。”
双宝便也躬身回礼:“公子的吩咐,奴婢记下了。只是节气还不到,稍等些日子,等新竹叶生出来,奴婢一定亲手采摘送过来。”
“有劳宝公公了。”
他们两个在那客套,兰芽却有些急迫,便说:“没新的,取些沉的来也罢。”
秦直碧长眉又微微一蹙,便也只得点头:“好,你略坐坐,我这就亲手去煮水烹茶。”
“不急,你慢慢来?”兰芽回手把住秦直碧的手腕:“沉的茶难免味重些,你别第一遍水就给我送来,先淘澄一遍,倒了第一遍水,再重新烧一壶,再用那第一遍泡过的茶叶沏泡。”
秦直碧虽眉心微锁,却也点头:“好,一切都依你。”
秦直碧这便出去忙活了,兰芽盯着秦直碧的背影走得远了,方一推双宝,“你倒门外去,也给秦公子搭把手。他是个读书人,别让他烫了手。”
双宝这一趟草原回来,更是聪明内敛,只静静望了公子一眼,便躬身而出。
屋子里静了下来,兰芽绕到书案背后去,在椅子上坐下来。然后看似随意地翻了翻书……
房梁上的藏花便一闭眼,脊梁沟都凉透了。
方才秦直碧写了那满纸的“兰”,被他撕碎了,结果秦直碧还小心翼翼地将碎屑都夹进书页里去了。兰公子这么看似随便地一翻翻书,便什么都翻着了。
藏花知道自己名字里白叫了一个“藏”,这回却是怎么都藏不住了,便一咬牙,从房梁之上飘然而下。宛若一道水墨笔影,悄然无声地落在屋子里侧的杌子上。身形落定,他侧身对她,眸色疏淡。
“甭端着了,我知道你支开秦直碧和宝儿,就是要逮我呢。不用你逮,我自己出来了。”
兰芽一点都没惊讶,只一边翻书,一边浅浅挑眉盯了他一眼:“二爷向来在我眼前不是藏头藏尾的人,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见我来了,竟然还委屈自己趴房梁上了?”
“秦公子虽说是个爱干净的人,可是那房梁上他却也不可能****勤拂拭,想来积满了尘埃。以二爷的性子,怎么能委屈自己,趴在那一堆尘灰里呢?”
兰芽的语气略带不快。
兰芽首先还是暂时没法忘了藏花跑到青州去鞭打秦直碧的事。秦直碧是代她受过,秦直碧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藏花这么待他,她心里很不好受。于是担心今儿藏花这又是故意来找茬儿来的。
在青州倒还罢了,毕竟离着她远,她顾不过来;可是此时人家秦直碧都到了京师,就在她眼皮底下,那藏花还要故意来找茬的话……兰芽的心里便难免郁了气。
更何况数日之后便是殿试之期,藏花若这个时候来跟秦直碧找茬儿,那岂不是不分轻重了!
接下来兰芽坐到书案之后,随手一翻书便翻到了那些碎纸。眼光一扫,便能看清楚那上头的字迹;而那碎纸上,因被人撕扯的时候用力太猛,于是边角等处留下了些许淡淡的蔻丹……那颜色,兰芽如何认不出来是藏花一向用惯了的?
于是心下便更认定藏花是来找秦直碧麻烦的,兰芽心下是真的不快了。
兰芽的不快,藏花自然听出来了。
那一刻他只觉心念成灰,真想当场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他永远学不会大人的深情缱绻,学不会大人那般的方法逗她开心……他,他只会惹她生气,只会添她烦恼,他半分都没能耐叫她安心!
他这一刻真恨自己,恨自己干嘛非来找秦直碧的麻烦来了?他来找秦直碧的麻烦,这事儿说到底还不是给她添麻烦?她现在是什么时候哪,她是刚刚有了身子,正是还坐胎不稳,最该平心静气安然将养的时候啊!——他学不会该如何对她好,至少他别给她惹事儿,不行么?
怎么就一听见她要来看秦直碧,便脑袋一热什么都不顾地冲过来了?
他心下苦笑:藏花,你可真行,你可——真有出息!
兰芽瞧他自己垂下头去,一时满脸桀骜,一时却又黯然发呆,便轻轻叹了口气:“二爷,好歹给我个说法。秦公子究竟又有哪里得罪了二爷,二爷与我说明白了,我叫他给二爷赔不是。只求二爷让他安静这两天,他三月十五还得上殿接受皇上策问呢,我的二爷!”
藏花鼻子一酸,抬眼望过去。
却笑了:“你想错了。我不是来找他的麻烦,也不是来欺负他的。”
兰芽轻轻摇头:“那二爷是做什么来了?”
藏花嫣然而笑:“我,我想他了呀。我想他了,所以来看他了呀。”
兰芽缓缓眯眼:“二爷想秦公子了?”
“是啊!”藏花翘了个兰花指,拢住袖口,眼角胭脂红透:“公子觉着不敢相信,我自己也觉着不能相信呢。可是说也奇怪,咱们前儿回了京,我此时京城上下谈论的可不都是马上就开始的殿试,都在议论着谁能点状元呢。”
“大家伙嘴里念叨的,可不就都是他的名儿骂。都说他已然中了解元、会元,如若再中了状元,那就又是连中三元哪!他的名儿便一遍一遍在我耳朵里碾过,我就不知怎了,就开始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