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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高德培身陷囹圄

1

这一天,高明文刚准备下班,刘月亭匆匆地从矿井队赶来,悄悄告诉他,他的一个朋友从城里回来,告诉他有关高明文父母的消息,似乎情况不太好。这个消息一下子击垮了高明文,他闭着眼,紧抓着椅子,尽量不让自己倒下去。

“你不要急,消息还没有被确定,说不准……”刘月亭不晓得说什么好,像这种事,高明文见得太多了,这时的安慰显得有些多余。

长吁了一口气,高明文带着哭腔说:“谢谢你通知我。你不要安慰我,我晓得我母亲的历史……”

“听说好像跟你妈没关系,是你爸出事了!”

“我爸?我要回去看看,你批准我,我一定要回去,唉!我快受不了了……”高明文喃喃自语,语无伦次,身体不停地颤抖着。

“不要这样,明文!你回去看看,说不定你爸能度过这一关。”

高明文当晚随车回城。还没走到家门口,便看见自家院墙上糊满了大字报,凑近一看,全是打倒高德培的内容,而且说他是冶城市教育战线上最大的反党分子、叛徒、内奸。

完了!高明文知道一切都完了,他一下子瘫坐在墙根下,没有半点力气走进这个养他的家,直到母亲出来发现才把他拖回家。

在昏暗的灯光下,母亲显得很憔悴,母亲说她刚给他爸送饭回来。

高明文问:“爸爸是怎么回事啊?”

母亲说:“还不是你那挨千刀的伯伯苏定远害的!”

“是苏伯伯?他为什么要害我爸?他们不是从小玩大的好朋友吗?”高明文不相信。

母亲说:“现在还有什么兄弟可讲,明哲保身啊。也怪你爸,脾气不好,容易得罪人,口又没遮拦。当有人秘密调查苏定远时,你爸如实向组织反映了苏定远的一些情况,后查无实据,你苏伯伯就反诬一口,说你爸曾经坐过牢,成为叛徒才得以活命,总之把你爸过去的一切包括平时发的牢骚都整理成材料,成了你爸反党、反人民的证据。没想到,你爸竟然要死在你苏伯伯之手,他真是狠毒啊!”说着,母亲哭了,哭得很伤心。

“妈,你不要这样!我爸现在怎么样?”高明文问。

“你爸每天写交代材料,不写他们就不让他吃饭、睡觉,现在你爸人瘦了一圈……我不敢写信告诉你,怕你受不了,况且你还是预备党员。”高明文说:“现在告诉我就受得了?都到这个份儿上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已经成了黑五类,别说保住预备党员,就是在矿井队恐怕也待不住了。妈,我完了,一切都完了,我的理想,我的远大的抱负全完了!”说到这,高明文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没想到自己落到这样的下场。

2

刘月亭坐在静得让人心寒的办公室里半天不说一句话,王小虎向他汇报工作,他也不吭声,只是用点头和摇头来表示。

在他的办公桌上,放着死去的胡子明的照片,同时还放着11位已经离开乌鸦山矿的好同学、好战友的照片。他想不通,到乌鸦山这么久了,挖煤竟然挖出这么多的事。

难道真像当地老百姓说的那样,乌鸦山的“乌鸦”是太阳第九子,谁挖,天就降灾于谁吗?刘月亭当然不相信这种鬼话。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知将来还将发生什么。

高明文已经回去3天了,作为一个副队长,超出假期而不打电话续假,肯定不正常,一定是家里出事了。想到这些,富于同情心和正义感的刘月亭也洒下泪水。

刘月亭郁郁寡欢地回到宿舍,矿井队通信员张海送来一封急件,急件是煤指(后来的省厅)革命委员会发给矿井队党委的,党委看过后转发给刘月亭他们中队,不用看,刘月亭也猜个八九不离十。他把信扔给对面的王小虎,希望他的猜测是错误的。王小虎看完,连喊三声不好!刘月亭把信抢过来,扫了一眼,就把信狠狠地扔到地上,一言不发。此刻,他还能说什么呢?总之,高明文是完了。

晚饭是王小虎做的,两人都不想吃,正相互劝说时,王娟来了,说你们不吃我吃。接着又来了好几位老同学,他们都说要吃。王小虎说:“吃饭没门!要喝酒倒还有一瓶,只是这点菜怕不够下酒,你们哪个还有菜尽管端来。”有同学就说:“看王队长小气的!我们不吃菜光喝酒还不行吗?”大家赞成,就把酒分了喝。

放下酒杯,刘月亭问陈一万为何没来,有人说刚才去叫他,他躺在床上,说胸口堵得慌,头也有点发烧,不来了。刘月亭感慨地说:“为了响应党的号召,我们把青春和汗水都洒在了乌鸦山,许多同学因为家庭的缘故离开了我们,在这里我祝愿他们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能越走越好,尽管他们不在这里了,我们应该为他们干杯!你们说呢?”众人都说好,就举杯碰了碰,一饮而尽。 王娟不会饮酒,只抿了一小口,已呛得直咳嗽。接下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诉说心中的困惑和不解,以酒浇愁,气氛慢慢活跃起来。王娟提议集体唱歌。王小虎领头唱起了《小小少年》:“小小少年,没有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唱着唱着,每个人眼里都闪着泪花。唱完了,刘月亭建议大家去看看陈一万。

陈一万是他们这帮人中个头最小、为人最热情、工作最能吃苦的一个。不论春夏秋冬,陈一万干活从不穿上衣、戴工作帽,仅在脖子上挂条毛巾用来擦汗。在一中队乃至整个乌鸦山矿井队,他都是干部和群众心目中的劳动英雄。在刘月亭的倡议下,人们来到陈一万床前,这让陈一万感动得泪水难抑。

他要坐起来,王娟按住他。刘月亭说:“一万,听说你病了,什么病?找医生来看了没?”与陈一万同住的说:“我要给他找医生他不肯。”王小虎问:“一万,给你找医生你怎么不要?”陈一万笑道:“我哪里有什么大病,就是懒病,躺躺就好了。再说我真有什么大病,怕什么?我有组织,有人民政府,我什么也不怕。你们说,我说的对吗?”刘月亭紧紧握住他的手说:“一万,你说的太好了,我们应该相信党,相信政府,相信领袖!”

翌日。刘月亭、王小虎怕陈一万生病影响他那个小队的工作,就亲自去看了看。在井下,他们看见陈一万早就在现场忙碌了。他那瘦削的身影承受着沉重的体力活,看起来真让人担心。刘月亭说:“陈一万,你不要命了,哪个叫你上班的?”陈一万傻呵呵地回道:“中队长,没有人叫我,是我自个儿叫自个儿来的。”刘月亭不高兴地说:“你啊,真是乱弹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过早垮了还怎么革命?”陈一万笑道:“刘队长,我的身体没问题,垮不了……”话没说完,就干咳,手捂在胸前,好像呼吸很困难的样子。王小虎说:“一万,我看你还是找医生检查看看,别把病耽搁了。月亭,准他三天假,你看呢?”刘月亭说:“我也是这个意思,让他回去歇歇。”

十几年后,陈一万虽然成为省级劳模,却得了一级硅肺病,最后由于呼吸衰竭而亡,此为后话。

3

市教育局的一间普通会议室改造成了临时关押高德培这种人的场所。

高德培坐在自己的床上,双目呆滞,两腮深陷,一副极度疲惫的样子。他旁边或坐或躺、神情各异的其他待审人员,大多是教师。其中许多老师都认识高德培,有些人是因为帮高德培说了两句公道话被请进来的。

在会议室的墙上,贴着八个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显得特别醒目。

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环境的高德培被关了半个多月,粪臭、虫咬、尿味是这里的特色,尽管不是监狱,却和监狱没什么两样。

人到了这一步往往会怀念过去的一幕幕往事。当年高德培在参加进步学生运动时曾经在国民党的监狱待过半年,与他同监的还有他的好友苏定远。当时苏定远是工人出身,跟高德培同桌,经常衣不遮体,食不果腹。高德培尽管家道中落,生活还是有保障的,所以经常接济苏定远。

一来二去,二人成了莫逆之交。在后来的共产党领导的学潮中,二人共同战斗,几经磨难,直到解放这些年,关系都还保持着。时间到了20世纪70年代,请他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曾经患难与共的青年时代的朋友苏定远。他觉得自己非常可怜,可怜到身为教育局局长竟弄不懂审讯人员的一些问话。

审讯人员问他是不是反党分子,他说不知道。问他是不是516,他不知道。他问审讯人员516的含义,是密码?是暗号?还是一次阴谋计划?审讯人员把桌子一拍:“高德培,你不要明知故问。你的问题很严重,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的资料我们全掌握了!现在就看你的态度了!”审讯人员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反复提审后,高德培的身体垮了,他头发凌乱,身体浮肿,一条腿被“撬杠”(一种刑罚)踩断了。

4

“1号,有人看你来了!”

高德培知道是叫他,也知道是哪个来了。他抬头,看见老伴和儿子出现在门口,他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老高!”老伴轻轻叫了他一声,放下竹篮,从里面拿出烟、酒和一双布鞋。

高明文照例坐在高德培的身边,握住他的一只手轻轻摩挲着:“爸,你承认了?”高德培点点头。又问:“算过关了?”高德培摇摇头。“为什么?”高明文急了。高德培说:“你还要问为什么吗?你难道不懂我一旦承认就意味着解除职务、开除党籍、坐牢?”那你为什么还要承认?”高明文松开了父亲的手。“不为什么,就因为这是共产党的天下,我还不想死,我要等。”“你是说你还有翻身的机会?”高德培没有直接回答。他说:“你好久没回矿上了吧?”高明文说:“没有回去的必要了。我已经是‘黑五类’的小崽子了,回去干吗。”高德培说:“不,你应该回去,要知道你是你,我是我。不要因为我误了你的前途。”高明文说:“我当然想珍惜自己的前途,可你都这样了,我还想什么?”儿子的话像铁锤似的砸在高培德的心上,让他说不出一句话。

等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又想到人与兽、兽与子的关系。兽怎样处理父与子的关系的呢?播下种子走了,不承担父亲的责任,不存在父子关系,十足的母系氏族社会。如果人类一直是母系氏族社会该有多好,那么他的儿子就不会受到他的牵连,也就不会出现“老子反动儿浑蛋”的怪现象了。

儿子再来的时候,接过他亲笔签名的“革命小将高明文主动与反革命分子高德培脱离父子关系”的声明,高明文明白了,他咆哮着把声明扔在地上。高德培蹲下来,把声明捡起来,把上面的灰吹了吹,交给老伴。在他转身离开时,对儿子说:“如果你是我高德培的儿子,就听我的!”

内部法庭。

判决:原市教育局局长高德培长期推行黑专路线,紧跟林彪反党集团,解放战争期间变节投敌,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15年。

《冶城日报》载有声明:今有革命小将高明文与反革命分子高德培脱离父子关系,特此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