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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呻吟语(42)

有几个道义之交的朋友,分别了几天,便相互思念。他们认为,世俗的念头,一分别便会产生思念的情义,一分别便会感到疏远。我说:“你们的话很有趣味,与那些淫朋狎友的滋味迥然不同,但道理还不深。孔子、孟子、颜子、子思,我们平生没有和他们接触,现在诵读和体会他们的著作时,就如同朝夕相处,同堂对语一般,如同家人父子相互依靠。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心交神合,相距千载而如同生活在一个时代,相距万里而如同一个人一样。时间久了,没有了彼此之分,哪还有谁离谁合、谁亲谁疏之分呢?如果在一起则善念生,一分开则欲心长,这样即使一生都在一起,又有什么用呢?”

物理

鸱、鸦,其本声也如鹊、鸠然,第其声可憎,闻者以为不祥,每弹杀之。夫物之飞鸣,何尝择地哉!集屋鸣屋,集树鸣树,彼鸣屋者,主人疑之矣。不知其鸣于野树,主何人不祥也。至于犬人行,鼠人言,豕人立,真大异事,然不祥在物,无与于人,即使于人为凶,然亦不过感泪气而呈兆,在物亦莫知所以然耳。盖鬼神爱人,每示人以趋避之无几,人能恐惧修省,则可转祸为福,如景公之退孛星,高宗之枯桑谷,妖不胜德,理气必然,然则妖异之呈兆,即蓍龟之告由,是吾师也。何深恶而痛去之哉?

【译文】

猫头鹰、乌鸦的叫声同喜鹊和斑鸠的一样,但因为叫声使听到的人认为是不祥之兆,每每要射杀它。鸟类边飞边叫,何尝会选择地点呢?落在屋上就在屋上鸣叫,落在树上就在树上鸣叫。落在屋上鸣叫的,主人就怀疑会给自己带来祸殃,不知在野外树上鸣叫的,会主何人的不祥?至于犬如人行,鼠如人言,豕如人立,更是非常奇异的事情,然而不祥只表现在动物的身上,和人没有关系。即使对人是个凶事,也不过是物感受了乖戾之气而呈现出来的凶兆罢了,动物本身也不知其原因。鬼神爱人,每每向人显示趋福避灾的征兆,人能够心存恐惧而注意修养省察,则可以转祸为福。如齐景公没有祭祀就消除了彗星出现可能带来的灾祸,殷高宗用修德的方法来避免桑穀生于朝可能会带来的祸殃,这是因为妖不胜德,理气必然的道理。然而出现了妖异的征兆,就如同占卜时的预告,可以视作我们的老师啊!为什么还要深恶痛绝地除掉它们呢?

春夏秋冬,不是四个天,东西南北,不是四个地,温凉寒热,不是四个气,喜怒哀乐,不是四个面。

【译文】

一年春夏秋冬四季,不是四个天;方向分东西南北,不是四个地;温度温凉寒热,不是四个气;表情喜怒哀乐,不是四个面孔。

临池者不必仰观,而日月星辰可知也,闭户者不必游览,而阴明寒暑可知也。

【译文】

站在池塘边的人,不用仰头观看天空,就能看到日月星辰;闭门在家的人,不必奔走观看,阴晴寒暑就可一清二楚。

有国家者,要知真正祥瑞,真正祥瑞者,致祥瑞之根本也。民安物阜也,四海清宁,和气薰蒸,而祥瑞生焉。此至治之符也。至治已成,而应征乃见者也,即无祥瑞,何害其为至治哉?若世乱而祥瑞生焉,则祥瑞乃灾异耳,何害其为至治哉?是故灾祥无定名,治乱有定象,庭生桑谷,未必为妖,殿生玉芝,未必为瑞,是故圣君不惧灾异,不喜祥瑞,尽吾自修之道而已。不然,岂后世祥瑞之主出二帝三王上哉!

【译文】

拥有国家的人应该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祥瑞。真正的祥瑞,就是能带来祥瑞的根本。民安物阜,四海清宁,和气熏蒸,祥瑞就会出现,这是达到最完美政治的征兆。完美的政治形成了,祥瑞的征兆就会出现。即使没有祥瑞,对完美的政治也没有什么妨害。如果乱世而出现了祥瑞,这祥瑞就是灾异。因此说灾异和祥瑞并没有固定的名称,而治世和乱世却有固定的景象。朝廷上长出桑穀未必是妖,殿堂上长出玉芝未必为瑞。因此圣明的君主不害怕灾异,不喜欢祥瑞,只是尽到自我修治的办法而已。如果不是这样,后世曾出现祥瑞的那些君王难道比古代的二帝三王还贤明吗?

先得天气而生者,本上而末下,人是已。先得地气而生者,本下而末上。草木是已。得气中之质者飞,得质中之气者走,得浑沦磅礴之气质者为山河,为巨体之物,得游散线细之气质者,为蠛蠓、蚊、蚁,蠢动之虫,为苔藓萍蓬丛之草。

【译文】

先得到天气而产生的,本在上而末在下,这就是人类。先得到地气而生长的,本在下而末在上,这就是草木等植物。得到气中之质的能飞,得到质中之气的会走,得到浑沦磅礴气质的就成为山河、成为巨大形体的东西。得到游散纤细气质的就成为蠛蠓蚊蚁等蠢动的虫类、为苔藓萍蓬藂节之类的小草。

入钉惟恐其不坚,拔钉惟恐其不出。下锁惟恐其不严,开锁惟恐其不易。

【译文】

钉入钉子的时候,惟恐其不牢固;拔出钉子的时候,惟恐拔不出来。上锁时惟恐不严实,开锁时惟恐不好开。

以恒常度气数,以知识定窈冥,皆造化之所笑者也。造化亦定洋得造化,尚听命与自然,而况为造化所造化者乎!堪舆星卜诸书,皆屡中者也。

【译文】

以永恒不变的东西来度量节气和运数,以知识来确定深远奥妙不可知的东西,都会被造化所笑。对于这些,造化都不能确定,造化尚听命于自然,何况为造化所造化的东西呢?相地看风水占卜星相等书,都是多次被它猜中的。

古今载籍,莫滥与今日。括之有九,有全书、有要书、有赘书、有经世之书、有益人之书、有无用之书、有病道之书、有杂道之书、有败俗之书、《十三经注疏》、《二十一史》、此谓全书。或撮其要领,或类其隽腴。如《四书》、《六经》、集注、通鉴之类,此谓要书。当时务中机宜用之,而物阜民安,功成事济,此谓经世之书。言虽近理,而掇拾陈言,不足以羽翼经史,是谓赘书。医技农卜,养生防患,劝善惩恶,是谓益人之书。无关于天下国家,无益于身心性命,语不根心,言皆应世,而防当世之务,是谓无用之书。又不如赘,佛、老、庄、列,是谓病道之书。迂儒腐说,贤智偏言,是谓杂道之书。淫邪幻诞,机械夸张,是谓败俗之书。有世道之责者,不毅然沙汰而芟锄之,其为世教人心之害也不小。

【译文】

古今书籍没有像今天这样泛滥的,概括起来有九种:有全书,有要书,有赘书,有经世之书,有益人之书,有无用之书,有病道之书,有杂道之书,有败俗之书。《十三经注疏》、《二十一史》,这叫做全书。或摘其大要,或聚其精华,如《四书》、《六经》集注、《通鉴》之类,这叫要书。适应当世的要务,适合时机的决策,采用它可以物阜民安、功成事济,这叫做经世之书。言论虽然近理,但是掇拾陈言,不足以解说经史,叫做赘书。医技农卜、养生防患,劝善惩恶,叫做益人之书。无关于天下国家,无益于身心性命,语言不是发自内心,说出来是为了应付世事,而又妨害当世要务的,这叫做无用之书,还不如赘书。佛、老、庄、列,叫做病道之书。迂儒腐说、贤智偏言,叫做杂道之书。淫邪荒诞、机械夸张,叫做败俗之书。对世道负有责任的人如果不毅然对这些书籍进行淘汰或禁毁,会对世教人心造成不小的危害。

火不自知其热,冰不自知其寒,鹏不自知其大,蚁不自知其小,相忘于所生也。

【译文】

火不知道自己是热的,冰不知道自己是寒冷,大鹏鸟不知道自己的巨大,蚂蚁不知道自己的微小。这是由于忘记自己由来的缘故。

一○

声无形色,寄之于器;火无体质,寄之于薪;色无着落寄之草木。故五行惟火无体而用不穷。

【译文】

声音无形无色,寄于器物之中。火没有体质,寄于柴火之中。颜色没有着落,寄于草木之中。因此,在金木水火土五行中,只有火没有体,而用之无穷无尽。

一一

大风无声,湍水无浪,烈火无焰,万物无影。

【译文】

大风没有声音,急流的水没有波浪,熊熊的烈火没有浓焰,世上万物没有影子。

一二

万物得气之先。

【译文】

万物得气在先。

一三

无功而食,雀鼠是已,肆害而食,虎狼是已,士大夫可图诸座右。

【译文】

不付出劳动而获得食物,如同麻雀、老鼠一样;肆意伤害他人而获得食物,如同虎狼一样。做官的人,应将这话作为座右铭。

一四

薰香莸臭,莸固不可有薰也。是多了的,不如无臭。无臭者,臭之母也。

【译文】

薰草香而莸草臭,莸草本来可以不存在,但香草也是多余的。不如没有气味。无气味,便是气味产生的根源啊!

一五

圣人因蛛而知网罟,蛛非学圣人而布丝也。因蝇而悟作绳,绳非学圣人而交足也,物者天能,圣人者人能。

【译文】

圣人是见到蜘蛛所结的网之后才知道制作渔网的,但是蜘蛛并不是从圣人那里学会布丝的。圣人是依据蝇子的结绳而悟出制作绳的方法,但是蝇子并不是从圣人那里学会交足的。万物所具有的是天赋的本能,圣人所具有的是后天人的能力。

一六

执火不焦指,轮圆不及下者,速也。

【译文】

玩火把而不被烧焦手指,车轮旋转而不能从车上掉下,这些都是由于转速快的缘故。

广谕

剑长三尺,用在一丝之。笔长三寸,用在一端之锐毫,其余皆无用之羡物也。虽然,使剑与笔但有其寉者锐者焉。则用不可施,则知无用者有用之资,有用者无用之施。易牙不能无爨子,欧冶不能无砧手,工输不能无钻厮,苟不能无,则与有用者等也。若之何而可以相病也。

【译文】

剑长三尺,用的只是一丝利刃;笔长三寸,用的只是一端的锐毫,其余都是没用的多余的东西。但如果剑和笔只有利刃和锐毫,就无法使用。因此可知,无用的东西,是有用的东西所依托的;而有用的东西,靠无用的东西来发挥作用。善于烹调的易牙不能没有帮厨人,善于铸剑的欧冶子不能没有砧手,善于做木工的公输般不能没钻工。如果不能缺少,就和有用是一样的,为何还认为它是多余的赘物呢!

坐井者,不可与言一度之天,出而四顾,则始觉其大矣。虽然云木碍眼所见,犹拘也。登泰山之巅,则视天,莫知其际矣。虽然不如身游八极之表,心达九垓之外,天在胸中如太仓一粒,然后可以语通达之识。

【译文】

对坐在井里的人,说不出天的大小,他从井里出来四下一望,才能知道天的广大。虽然如此,但如果被云彩和树木遮住了视线,所看到的天空也很有限。登上泰山之巅,看天空则感到无边无际。虽然如此,不如身游八方极远的地方,心通九重天之外,天在胸中有如太仓中的一粒米一样,才可以谈论通达的见识。

箸味非至味也,故玄酒为五味先。箸色,非至色也,故太素为五色主。箸象非至象也,故无象为万象母。箸力非至力也,故大块载万物而不负。箸情非至情也,故太清生万物而不亲。箸心非至心也,故圣人应万事而不有。

【译文】

着上了味并不是最美的味,因此白水为五味之先。着上了色并不是最美的颜色,因此天色为五色之主。着了象并不是最好的象,因此无象为万象之母。着了力并非最大的力,因此大地载着万物就像没有负载一样。着了情并非至情,因此无生万物而不亲。着了心并非最用心,因此圣人应万事如同不用心一样。

凡病人面红如赭,发润如油者不治,盖萃一身之元气血脉,尽于面目之上也。呜呼!人君富,四海贫,可以惧矣!

【译文】

凡是病到面色赭红,头发像涂了油,就表明他已病到垂危难以医治的地步,因为人身上的元气、血脉都集中在面部。唉!帝王富、百姓贫,不是和那垂危的病人一样可怕吗?

有国家者,厚下恤民,非独为民也。譬之于墉,广其下削共上,乃可固也。辟之于木。溉其本剔其末,乃可茂也。无墉未有上丰下狭而不倾,木未有露本繁末而不毙者。可畏也夫!

【译文】

拥有国家的人,使民众富足,体恤民情,并不只是为了人民。这就好比修筑城墙,下部宽厚上边狭窄才会坚固。又如同种树,浇灌根部,修剪树冠,树木才会茂盛。城墙没有上宽下窄而不倾倒的,树木没有根部外露树梢繁茂而不死亡的。这种情况真可怕啊!

天下之势,积渐成之也。无忽一毫舆羽折轴者,积也。无忽寒露,寻至坚冰者,渐也。自古天下国家身之败亡,不出积渐二字,积之微,渐之始,可为寒心哉!

【译文】

天下的形势,都是渐渐积累而成的。不要忽略一丝一毫,如同装载羽毛的车却折断了车轴,这是长期使用造成的。不要忽略寒冷的露水,不久坚冰就会出现,这也是渐渐积累的结果。自古以来天下、国家、自身的败亡,不出“积渐”二字,积累之初哪怕是微小的,逐渐形成的东西哪怕是开始的,都让人心中害怕啊!

火之大烁者无烟,水之顺流者无声,人之情平者无语。

【译文】

火势大的时候没有浓烟。水流顺畅时没有声音,性情平和的人,少言寡语。

风之初发于谷也,拔木走石,渐远而减,又远而弱,又远而微,又远而尽,其势然也,使风出谷也,仅能振叶拂毛,即咫尺不能推行矣。京师号令之首也,纪法不可以不振也。

【译文】

风刚从山谷发出来的时候,非常强劲,能拔木走石。渐远而减,又远而弱,又远而微,又远而尽,这是自然而然的。如果风从山谷中发出来的时候,仅能吹动树叶和羽毛,那过了咫尺就不能推行了。京城是号令发出的地方,纪法不可不振。

背上有物,反顾千万转而不可见也,遂谓人言不可信。若必待自见,则无见时矣。

【译文】

自己后背上有东西,怎么转身也看不见,于是就说别人说的不可信。如果什么事都要亲眼看见,那就永远也没有看得见的时候。

一○

人有畏更衣之寒,而忍一岁之冻,惧一针之痛,而甘必死之疡者。一劳永逸,可与有识者道。

【译文】

有的人害怕换衣服时的寒冷,就去忍受一个冬天的寒冷。有的人害怕一针治疗时的疼痛,而甘愿死于疾病。一劳永逸地劳作,只可以与有见识的人说。

一一

齿之密比,不嫌于相逼,固有故也。落而补之,则觉有物矣。夫惟固有者,多不得,少不得。

【译文】

人的牙齿密集地排列在一起,从不觉得相互逼迫,这固然有它的原因。如果掉了一颗再补上,就会觉得有什么东西似的。所以说本身固定的东西,不能多,亦不能少。

一二

婴珠佩玉,服锦曳罗,而饿死于室中,不如丐人持一升之粟,是以明王贵用物,而诛尚无用者。

【译文】

戴带着宝珠玉佩,穿着绫罗绸缎,而饿死在房子里,还不如乞讨别人一升粮食。所以英明的君主,重视有用之物,而除去无用之物。

一三

元气已虚,而血肉未溃,饮食起居不甚觉也。一旦外邪袭之,溘然死矣,不怕千日怕一旦。一旦者,千日之积也。千日可为,一旦不可为矣。故慎于千日,正以防其一旦也。有天下国家者,可惕然惧矣。

【译文】

元气已经虚弱,但肉体还没有溃烂,饮食起居不大有知觉,一旦外面的邪气袭来,就会突然死亡。不担心千日,只怕一时。一时是由一天一天积累起来的,千日可预防,一时则是不可预防。平时谨慎提防千日,正是为了防止一时的出现。掌握国家政权的人,要保持高度警惕。

一四

以果下车驾骐骥,以盆池水养蛟龙,以小廉细谨绳英雄豪杰,善官人者笑之。

【译文】

在小车套上骏马,用一盆池水养蛟龙,用小节来拘束英雄豪杰,真可令善于选拔人才并授之以官的人发笑。

一五

水千流万派,始于一源。木千枝万叶,出于一本。人千酬万应,发于一心,身千病万症,根于一脏。眩于千万,举世之大谜也。直指原头,智者之独见也。故病治一,而千万皆除。政理一,而千万皆举矣。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