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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呻吟语(9)

公卿争议于朝,曰:天子有命,则屏然不敢屈直矣。师儒相辩于学,曰:孔子有言。则寂然不敢异同矣。故天地间,惟理与势为最尊,虽然理又尊之尊也。庙常之上言理,则天子不得以势相夺。即相夺焉,而理则常伸于天下万世。故势者,帝王之权也。理者,圣人之权也。帝王无圣人之理,则其权有时而屈。然则理也者,又势之所恃以为存亡者也。以莫大之权,无僭窃之禁。此儒者之所不辞,而敢于任斯道之南面也。

【译文】

公卿大臣在朝廷上争论国事,天子一下命令,就都不敢出声不再辩论谁对谁错了。儒家学者在学堂上相互争论,一听到孔子对所争的问题是如何论述的,就默然不敢再表示不同意见了。所以说天地间,只有真理和权势最尊贵。虽然这样讲,真理又是尊上之尊。在朝廷上讲理,天子也不能用权势来压制;即使压制了,真理也会伸张于天下万世之后。因此说,权势,是帝王的权力;真理,是圣人的权力。帝王如果没有掌握圣人所握的真理,那么权势有时也会向真理低头。然而真理又是权势所依靠的,能使权势存亡的东西。有无上的权力,而又不会以超越本分或窃夺权势的原因被禁止,这就是儒家敢于担当以宣扬真理为己任的南面天子的原因。

三五

阳道生,阴道养,故向阳者先发,向阴者后枯。

【译文】

阳道有生育的功能,阴道有养育的功能,因此向阳的一面先兴旺,向阴的一面后衰落。

三六

正学不明,聪明才辩之士,各枝叶其一隅之见,成一家之说。而道始千歧百径矣。岂无各得,终是偏术。到孔门只如枉木着绳,一毫邪气不得。

【译文】

儒家的学说不明确,能言善辩的人各执己见,自成一家之说,对道的认识千歧百径。各家之说虽各有一定道理,但终究不是正统的学说,都是一偏之见。如果用孔子的学说去衡量,就像弯曲的木材经过木工的墨绳一弹,不正的地方便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三七

禅家有理障之说,愚为理无障,毕竟是识障,无意识心,何障之有?

【译文】

禅家有理障的说法。我认为真理是没有障碍的,而是认识上的障碍,如果心静空无,哪里有什么障碍呢?

三八

道莫要于损己,学莫急于矫偏。

【译文】

道最重要的是克制自己,学最重要的是纠正偏差。

三九

七情总是个欲,只得其正了,都是天理。五性总是个仁,只不仁了,都是人欲。

【译文】

人的七情终究都是欲望,只要行得正,就都是天理。人的五性终究都是仁义,如果不仁不义,那就是人的私欲。

四○

万籁之声,皆自然也。自然皆真也。物各自鸣其真,何天何人,何今何古?《六经》籁道者也,统一圣真。而汉、宋以来,胥执一响以吹之,而曰是外无声矣。观俳谑者,万人粲然皆笑,声不同也而乐同。人各笑其所乐,何清浊高下,妍媸之足云?故见各鸣其自得。语不诡于《六经》,皆吾道之众响也,不必言言同,事事同矣。

【译文】

万籁之声,都是自然而然的。自然而然的,都是真实的。万物都各自发出声音表示自己真实的存在,无论天无论人,无论古无论今,都是如此。《六经》,是讲述自然之道的,是由圣人统一后发出来的真理的声音。而汉、宋以来只许发出一种声音,并说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声音。看滑稽戏的人,万人观看,万人都发出快乐的笑声,声音虽然不同,快乐的心情是相同的。每个人各笑他认为可乐的事,有什么清浊、高下、美丑之分呢?因此说人人都可以表达自己体会出来的见解,只要语言不背离《六经》的义理,都是合乎道的声音,不必言言相同,事事相同。

四一

气者形之精华,形者气之渣滓。故形中有气,无气则形不生。气中无形,有形则气不载。故有无形之气,无无气之形。星陨为石者,先感于形也。

【译文】

气是形体的根本和精华。形体是气的外表和渣滓。所以,形体之中有气,没有气则形体不能存在;气中没有形体,如果有了形体,气就不能包容一切。所以,有没有形体的气,没有无气的形体。星星陨落为石头,首先是受到形体上的影响。

四二

天地万物,只到和平处,无一些不好,何等畅快!

【译文】

天地万物,能够做到温和平顺,才是完善的。这是多么的畅快啊!

四三

庄、列见得道理,原着不得人为。故一向不尽人事,不知一任自然,成甚世界?圣人明知自然,却把自然搁起,只说个当然,听那个自然。

【译文】

庄子、列子的学说,认为自然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所以一向不做人为的努力。却不知一切听凭自然,成什么世界?圣人明明知道自然而然的道理,却又把自然放在一边,只说个理当如此,这就是听任自然。

四四

私恩煦感,仁之贼也。直往轻担,义之贼也。足恭为态,礼之贼也。苛察歧疑,智之贼也。苟约固守,信之贼也。此五贼者,破道乱正,圣门斥之,后世儒者往往称之以训世,无识也与!

【译文】

出于私恩的恩惠是对仁的歪曲;不愿承担责任是对义的歪曲;阿谀奉承是对礼的歪曲;苛察与多疑是对智的歪曲;迂腐与固执是对信的歪曲。这五种行为,颠倒是非,受到孔门信徒的斥责,而后世的儒家,对此却往往称道,并用来劝勉世人。真是太无知了。

四五

道有二然,举世皆颠倒之。有个当然,是属人底,不问吉凶祸福,要向前做去。有个自然,是属天底,任你踯躅咆哮,自勉强下来,举世昏迷,专在自然上错用功夫,是谓替天忙,徒劳无益,却将当然底全不着意,是谓弃人道,成个甚人?圣贤看着自然可得底,果于当然有碍,定不肯受。况未必得乎?只把二然字看得真,守得定,有多少受用处。

【译文】

道有二“然”,举世都把它们弄颠倒了。有个“当然”,是属于人为可以做到的,这就是不问吉凶祸福,只管努力去做。有个“自然”,是属于上天决定的,任凭你如何努力,如何不满,也勉强不来。举世人昏昏迷迷,专在“自然”上错用功夫,这叫做替天忙,徒劳无益。却把那“当然”全不放在心上,这叫做弃人道,这成了什么人?圣贤看那些“自然”能够得到的。但对“当然”有妨碍,也一定不肯接受,况且未必能够得到的呢?只把二“然”字看得真、守得定,有多少受用的地方啊!

四六

气用形,形尽而气不尽。火用薪,薪尽而火不尽。故天地惟无能用有。五行惟火为气,其四者皆形也。

【译文】

气需要形体作依托,形体没有了,气并不消亡;火是用木柴燃起的,木柴用完了,而火不会消亡。因此,世上只有无为而为,五行中只有火属于气,是根本。其余四行都是气的外在表现。

四七

气盛便不见涵养,浩然之气,虽充塞天地间,其实本体闲定,冉冉口鼻中不足以呼吸。

【译文】

气旺盛了就不见涵养,正大刚直之气塞满了天下,但它的根基是闲适安静的,远胜过慢慢的嘴和鼻子的自然呼吸。

四八

有天欲,有人欲,吟风弄月,傍花随柳,此天欲也。声色货利,此人欲也。天欲不可无,无则禅。人欲不可有,有则秽。天欲即好底人欲,人欲即不好的天欲。

【译文】

有天欲,有人欲。吟风弄月,傍花随柳,这就是天欲。声色货利,这就是人欲。天欲不可无,无就进入了禅境;人欲不可有,有则入于污秽。天欲就是好的人欲,人欲就是不好的天欲。

四九

朱子云:“不求人知,而求天知。”为初学者言也。君子为善,只为性中当如此,或此心过不去。天知、地知、人知、我知,浑是不求底,有一求,心便是伪,求而不得,此念定是衰歇。

【译文】

朱熹说:“不求人知,而求天知。”这是对初学者说的。正人君子做好事,是因为本性善良。不这样做,心中就过不去。天知、地知、人知、我知,什么也不求,只求良心。只要有一点贪求之心,就是虚伪。若是有所求而得不到满足,这种念头,一定会淡下去,直到消失。

五○

以吾身为内,则吾身之外皆外物也,故富贵利达,可生可荣,苟非道焉,而君子不居。以吾心为内,则吾身亦外物也,故贫贱忧戚,可辱可杀,苟道焉,而君子不辞。

【译文】

把自己的身体当做内在世界,那么身体之外就是外物,因此富贵利达,可生可荣。如果背离了道,君子并不看重这些,把自己的心灵当做内在世界。那么,自己的身体也成了外物,因此贪贱忧戚、可辱可杀,如果符合道,正人君子也不会推辞。

五一

或问敬之道,曰:“外面整齐严肃,内面斋庄中正,是静时涵养底敬。读书则心在于所读,治事则心在于所治,是主一无适底敬。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是随事小心底敬。”或曰若笑谈歌咏,宴息选次之时,恐如是则矜持不泰然矣。曰:“敬以端严为体,以虚活为用,以不离于正为主,齐日衣冠而寝,梦寐乎所祭者也。不齐之寝,则解衣脱冕矣。未有释衣冕而持敬也。然而心不流于邪僻,事不诡于道义,则不害其为敬矣。君若专去端严上求敬,则荷锄负畚,执辔御车,鄙事贱役,古圣贤皆为之矣。岂能日日手容恭,足容重邪?又若孔子曲肱指掌,及居不容点之浴沂,何害其为敬邪?大端心与正依,事与道合,虽不拘于端严,不害其为敬,苟心游千里,意逐百欲,而此身却兀然端严在此,这是敬否?譬如谨避深藏,秉烛佩鸣,缓步轻声,女教内则,原是如此。所以养贞信也。若妇汲妻,及当颠沛奔走之际,自是回避不得,然而贞信之守,与谨藏深避者同,是何害其为女教哉?是故敬不择人,敬不择事,敬不择时,敬不择地。只要个心与正依,事与道合。”

【译文】

有人问敬的道理。我回答说:“外表整齐严肃,内心齐庄中正,这是安静修养的敬。读书时心就放在所读的书上,做事时心就注意在所做的事上,这就是专心一意不注意他事的敬。出门如同去会见贵宾,役使人民如同面临大的祭典,这就是遇事要小心对待的敬。”又问:“如果在笑谈歌咏,休息或忙碌的时候,像你讲的那样做,就显得矜持不自然了。”回答说:“敬是以端庄严肃为体,以虚心灵活为用,以不离正理为主,斋戒的日子,穿着衣服睡觉,在梦寐中也想着祭祀的人;非斋戒的日子,则脱去衣帽休息。没有脱掉衣服还能保持庄重的。然而只要心不往邪处想,做事不违反道义,就不能说不是敬。如果你专在外表端庄严肃上求敬,那么扛着锄头、担着筐子、拉着缰绳、驾着车子,从事低贱的事情,古代的圣贤都做过,哪能够天天手放得恭恭敬敬,走起路来庄庄重重呢?又如孔子曲肱而睡、指掌而谈,平居不修饰,曾点在沂水中沐浴,对敬又有什么妨害呢?大体说来,心归于正,事合于道,虽然在外表上不那么拘谨端严,也称得上敬。如果心游千里,意逐百欲,而身体虽然表现得端庄严肃,这能叫敬吗?譬如妇女的处世原则应谨避深藏,夜出则秉烛鸣佩,平时则缓步轻声,讲女教的《内则》都是这样讲的,这是为了培养贞洁诚信的品德。至于给农夫送饭的农妇,每天要打水的妇女,或遇到颠沛流离四处奔走的境况,自然无法回避,如果这些妇女贞洁诚信的操守和那些深藏谨避的妇女一样的话,对女教中讲的那些修养原则又有什么妨害呢。因此说敬不择人,敬不择事,敬不择时,敬不择地。只要求做到心归于正,事合于道。”

五二

先难后获,此是立德第一个张主。若认得先难是了,只一向持遁去,任千毁万谤也,莫动心,年如是,月如是,竟无效验也只如是,久则自无不获之理。故功夫循序以进之,效验从容以俟之。若欲速便是揠苗者,自是欲速不来。

【译文】

先经过艰难的努力然后才去考虑收获,这是立德立功的人关键。如果认为开始是困难的,仍坚持做下去,任凭有千毁万谤也不动心,年年如此,月月如此,仍无效验也如此,时间长了,没有不获成效的道理。所以说功夫要循序渐进,而效验则要从容等待。若想速成,便是拔苗助长,欲速则不达。

五三

造化之精,性天之妙,惟静观者知之,惟静养者契之,难与纷扰者道。故止水见星月,才动便光芒错杂矣。悲夫,纷扰者昏昏以终身,而一无所见矣。

【译文】

造化的精妙,天赋性情的玄妙,只有静观的人才能看到,只有静养的人才能契合,这个道理难以和纷乱不安的人讲。所以静止的水中可以看见星月,水一动就光芒错杂了。可悲啊!纷知不安的人终身昏昏然,什么也看不到啊!

五四

满腔子是恻隐之心,满六合是运恻隐之心处。君子于六合飞潜动植、纤细毫末之物,见其得所,则油然而喜,与自家得所一般。见其失所,则闵然而戚,与自家失所一般。位育念头,如何一刻放得下?

【译文】

满腔都是恻隐之心,满天下都是施恻隐之心的地方。君子对于天下的飞禽走兽、动物植物、纤细毫末之物,看见它们得到适宜的生活处所,就会油然而喜,和自己得到了一样;看见它们失去了适宜的处所,就闵然而戚,好像自己失去了一样。希望万物都能安其所、遂其生的念头,怎能放下一刻呢!

五五

万物生于性,死于情。故上智去情,君子正情,众人任情,小人肆情。夫知情之能死人也,则当游心于淡泊无味之乡,而于世之所欣戚趋避漠然。不以婴其虑,则身苦而心乐,感殊而应,一其所不能逃者,与天下同,其所了然独得者与天下异。

【译文】

万物生于性,死于情。所以智慧高的人去情,品德高的人正情,一般的人任情,小人肆情。既然知道情能使人死,就应当使心处于淡泊无味之中,而对世上人们为之高兴、忧愁、趋避的事情丝毫不放在心上。这样就会身苦而心乐,感遇的事物不同而对待的方法相同。不能躲避的环境,与天下人相同;而了解独得的道理,却和天下人不同。

五六

此身要与世融液,不见有万物形迹,六合界限,此之谓化。然中间却不模糊,自有各正的道理。此之谓精。

【译文】

身心与世界融合为一体,看不出万物的形踪迹影,天地四方的界限,这叫做化;然而在其中间并不是模糊不清,各个物体都有自身的位置,这叫做精。

五七

人一生不闻道,真是可怜。

【译文】

一个人一生对道一无所知,那太可怜了。

五八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便是肫肫其仁,天下一家滋味。然须推及鸟兽,又推及草木,方充得尽。若父子兄弟间,便有各自立达,争先求胜的念头,更那顾得别个。

【译文】

自己想自立于世,也应让别人如此,进而帮助他人以自立;自己想发达,又应让别人发达,这是诚挚的仁心,就有天下是一家人的味道。但是这种仁心还要扩充到鸟兽和草木,然后才能充实。如果父子兄弟之间,各自都只想自己显达,争先求胜,怎么能去照顾别人呢?

五九

天德只是个无我,王道只是个爱人。

【译文】

最崇高的德性只能是无我,以仁义治天下的君主只能是爱人。

六○

道是第一等,德是第二等,功是第三等,名是第四等。自然之谓道。与自然游,谓之道士。体道之谓德,百行俱修,谓之德士。济世成物谓之功。一味为天下,洁身著世谓之名。一味为自家,立言者亦不出此四家之言。下此,不入等矣。

【译文】

道是第一等,德是第二等,功是第三等,名是第四等。自然叫做道,与自然一起遨游的叫做得道之士;能体现道的叫做德,各种品德都修养很高的人叫做修道之士。拯救世道建立事业叫做功,一心为了天下而又保持自己的清白,因而闻名天下的人叫名士。一心要建立自己学说的人,也不会超出道、德、功、名这四家之言。除此以外就不入等了。

六一

凡动天感物,皆纯气也。至刚至柔与中和之气,皆有所感动,纯故也。十分纯里,才有一毫杂,便不能感动。无论嘉气、戾气,只纯了,其应便捷于影响。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