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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菜根谭(2)

人的肝脏一旦有了重病,眼睛就会看不见,肾脏一旦得了重病,耳朵就会听不见,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疾病暗暗滋生,但却一定会在人所共见的地方表现出病状来。因此,有道德有修养的君子要想在世人昭昭可见的地方不犯错误,那么必定首先在世人冥冥无知的暗地里也不敢犯有任何错误。

三三

心地清净,方可读书学古。不然,见一善行,窃以济私;闻一善言,假以覆短,是又借寇兵而赍盗粮矣。

【译文】

一个人只有心地纯洁,才可以读圣贤之书,学古人行事。否则,看到一件古人的善行,便私下借此图谋私利;听到一句古人的佳句,便私下借以掩盖自己的短处。这就好像把武器借给贼寇、把粮食送给强盗的行为,其本质上是一样的。

三四

读书不见圣贤,为铅椠佣;居官不爱子民,为衣冠盗;讲学不尚躬行,如口头禅;立业不重成德,如眼前花。

【译文】

读圣贤之书却不能了解其中的哲理,就好像是抄书、刻书的工人;为官一任却不能爱护自己的百姓,就好像是穿上了士大夫服装的强盗;讲学论道却不身体力行,就好像只会把禅语挂在嘴边、而不懂禅意的和尚;建功立业却不修德积善,就好像易凋的花朵一样。

三五

人心有一部真文章,都被残编断简封固了;有一部真鼓吹,都被妖歌艳舞湮没了。学者须扫除外物,直觅本来,才有个真受用。

【译文】

人人心中本来都有一部圣贤之书,却被那些支离破碎、断章取义的解说疏证僵化了;人人心中本来都有欣赏高雅音乐的天资,却被世俗流行的淫荡歌声、妖艳舞蹈淹没了。所以,学者都必须彻底排除外物的干扰,直接寻觅自己内心的本原,这样才有望学得真正的知识,从而终生受用不尽。

三六

栖守道德者寂寞一时,依附权势者凄凉万古。故达人观物外之物,思身后之身,宁受一时之寂寞,毋取凄凉于万古。

【译文】

恪守道德的人,只会寂寞于一时,而依附权势的人,必然凄凉于万古。达生知命的高人,能够看清事物之外的事物,思考人死后的千秋声名,所以宁可忍受一时的寂寞,也不愿落得万古的凄凉。

三七

学者要有段兢业的心思,又要有段潇洒的趣味。若一味敛束清苦,是有秋杀而无春生,何以发育万物?

【译文】

读书的人要有一段谨慎戒惧的心思,也要有一段潇洒畅快的趣味。如果一味地收敛欲望,约束身心,安守清贫,时时谨慎戒惧,这就好像是只有秋凉时节的草木凋谢,而没有春暖花开时节的万物生长,那又怎么能够发育万物呢?

三八

心体光明,暗室中自有青天;念头暗昧,白日下犹生厉鬼。

【译文】

如果心地光明磊落,即使在暗室之中也会有青天白日;如果内心的念头隐秘暗昧,那么即便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也会有厉鬼出现。

三九

人只一念贪私,便销刚为柔,塞智为昏,变恩为惨,染洁为污,坏了一生人品。故古人以不贪为宝,所以度得一世。

【译文】

一个人只要有一点贪图私欲的念头,便会把他本来刚直不屈的性格节操消磨得柔弱无骨,困厄、阻塞智慧而变得昏愦无知,把施予恩惠变为惨厉恶毒,把高尚洁净的人格变得污浊不堪,从而败坏了一生的人品。因此说宋人子罕以“不贪为宝”,正是他之所以超越世俗之人而流芳千古的原因所在。

四○

念头起处,才觉向欲路上去,便挽回理路上来。一起便觉,一觉便转,此是转祸为福、起死回生的关头,切莫轻易放过。

【译文】

每当有私心杂念起自心头,才意识到正在向欲望的邪路上走,要极力挽回到天理的轨道上来。刚一产生便省悟发觉,刚一省悟发觉就用心转变,这是转祸为福、起死回生的紧要关头,千万不可当面错过。

四一

君子而诈善,无异小人之肆恶;君子而改节,不若小人之自新。

【译文】

正人君子如果欺诈、伪善,这和市井无赖小人的肆意作恶没什么两样;正人君子如果改变道德名节,不如无赖小人的改过自新。

四二

淡泊之士,必为浓艳者所疑;检饬之人,多为放肆者所忌。君子处此,不可稍变其操守,亦不可太露其锋芒。

【译文】

宁静淡泊的读书人,必定被浓重艳丽的世俗小人所猜疑;处世检点、谨言慎行的君子,大多要被放荡不羁的小人所忌恨。正人君子处于这样的环境之中,不可稍稍改变自己的操行,也不可过分暴露自己的锋芒。

四三

居逆境中,周身皆针砭药石,砥节砺行而不觉;处顺境内,眼前尽兵刃戈矛,销膏糜骨而不知。

【译文】

一个人身处逆境之中,全身心内外所遭遇的磨难其实都是针砭弊病、纠正过失的良方妙药,不断地砥砺名节、磨炼德行而不自觉;如果身处顺境之内,所遇到的舒心适志之事就好比面前堆满了阻滞前进的兵刃戈矛,逐渐地消融风骨、腐蚀意志而不自知。

四四

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做到极处,无有他异,只是本然。

【译文】

文章做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并没有奇特之处,只是写得恰到好处;人品达到纯洁高尚的境界,也没有什么非凡之处,只是做到自然。

四五

天地有万古,此身不再得;人生只百年,此日最易过。幸生其间者,不可不知有生之乐,亦不可不怀虚生之忧。

【译文】

天地万古不变,而生命对每个人来说却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只不过百年,而每一天却最容易匆匆而过。有幸生于天地之间的人们,不可不知生命的乐趣,也不可不抱有虚度此生的忧虑。

四六

公道正论不可犯手,一犯则贻羞万世;权门私窦不可着脚,一着则玷污终身。

【译文】

人间的公道和正论不可违背,一旦违背就会贻羞万年;权贵之私门不可踏进一脚,一旦走入就会玷污终身。

四七

小处不渗漏,暗处不隐欺,末路不怠荒,才是真正英雄。

【译文】

在细微的小地方,不疏忽失误;在无人知晓的暗处,不干欺骗隐瞒的坏事;处在潦倒失意的穷途末路,也不要懒惰荒废。这才是真正的英雄豪杰。

四八

惊奇喜异者,谅无远大之识;苦节独行者,要有恒久之操。

【译文】

那些惊羡喜欢奇异言语行为的人,谅也没有远大的见识;而那些艰苦守志、不随波逐流的人,要有永恒持久的操守。

四九

当怒火欲水正沸腾时,明明知得,又明明犯着,知的是谁,犯的又是谁,此时能猛然转念,邪魔便化为真君矣。

【译文】

每当怒火中烧、欲水沸腾之时,明明知道这是人的欲念在内心作祟,却又明明要犯着这样的毛病。知道这种毛病是什么?犯着这种明知故犯毛病的又是怎么回事?在此刻如能猛然醒悟、回心转念,那么就由邪恶的魔鬼转变成为得到正果的神仙、菩萨。

五○

横逆穷困,是锻炼豪杰的一副炉锤。能受其锻炼者,则身心交益;不受其锻炼者,则身心交损。

【译文】

横祸逆境与穷途困顿,是磨炼、造就英雄豪杰的一副火炉和锤子。如果能够经受这种磨炼考验的人,就可以使身体、心理均受裨益;如果经受不住这种磨炼考验的人,就可能使身体、心理都受到损害。

五一

青天白日的节义,从暗室漏屋中培来;旋乾转坤的经纶,从临深履薄处操就。

【译文】

青天白日般的气节,都是从暗室漏屋之中培养出来的;旋转乾坤、力挽狂澜的治国本领,都是从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中磨炼造就而成的。

五二

节义傲青云,文章高白雪,若不以德性陶熔之,终为血气之私,技艺之末。

【译文】

纵然志节、操守义薄云天,绝对崇高,文章才情风流典雅,比阳春白雪还杰出,如果不用德性去教化抚育,陶冶磨炼,那么志节操守也不过是因私欲情念而产生的一时冲动,文章才情也不过是技艺之中的末流。

五三

人之过误宜恕,而在己则不可恕;己之困辱宜忍,而在人则不宜忍。

【译文】

对于别人的过错失误应该宽恕,而对于自己则不可原谅;对于自己的困顿、屈辱应该隐忍,而别人则不应忍受,应给予帮助。

五四

语云:登山耐险路,踏雪耐危桥。一“耐”字极有意味。如倾险之人情,坎坷之世道,若不得一“耐”字撑持过去,几何不堕入榛莽坑堑哉?

【译文】

俗话说:“爬山耐得住斜坡上的险径,走雪路要有胆量过危险的桥梁。”这一个“耐”字极有意味。例如刻薄险诈的人情、坎坷不平的世道,若不用一个“耐”字来勉励支撑自己的精神理念,又能有几个人不被抛入生活的荆棘丛中、掉进世路的土坑壕沟里呢?

五五

磨砺当如百炼之金,急就者非涵养;施为欲试千钧之弩,轻发者无宏功。

【译文】

磨炼自己的意志,要像千锤百炼的真金那样经过反复磨砺、锻炼,急于求成的人是没有精深修养的。不论干什么事情,都要像试拉具有千钧之力的大弓那样积力蓄势,全力施为,轻轻发射出去的自然不会有巨大的力道。

五六

事稍拂逆,便思不如我的人,则怨尤自消;心若怠荒,便思胜似我的人,则精神自奋。

【译文】

事情稍违心愿,不够顺利,就要想一想那些还不如自己的人,那么怨天尤人之情自会消除;心志若有懒惰放荡的倾向,就要想一想胜过自己的人,这样就会使自己精神奋发,努力向上。

五七

把握未定者,宜绝迹尘嚣,使此心不见可欲而不乱,以澄吾静体;操持既坚者,又当混迹风尘,使此心见可欲而亦不乱,以养吾圆机。

【译文】

对自己的心志尚不能把持坚定之时,应该坚决避开尘世的喧嚣,使此心看不见足以引起欲望的东西,因而也不会被扰乱,从而澄澈自己镇静的形体。尚修养操守、志节坚定之时,则又应该重新混迹于尘世之中,使自己即使看到足以引发欲望的东西,仍然不为所动和心乱,从而修炼自己圆活的机趣。

五八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学道者须加努力;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得道者一任天机。

【译文】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学道的人必须加倍努力进取;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得道的人凭自己天赋的悟性自然成功。

五九

心不可不虚,虚则义理来居;心不可不实,实则物欲不入。

【译文】

一个人的内心不可不虚怀若谷,这样义理之学就可以被吸收而安居其中;内心又不可不充实无间,这样各种物质欲望就无法侵入而滋生。

六○

衰飒的景象,就在盛满中;发生的机缄,即在零落内。故君子居安宜操一心以虑患,处变当坚百忍以图成。

【译文】

事物衰败的景象,早已孕育在旺盛的富强之中;而事物发育生长的机缘,也就产生在其凋谢败落之内。因此,君子居安思危,应当操持一心以忧虑、祸患;处变不惊,应当坚定其百忍之心以图谋成功。

六一

责人者,原无过于有过之中,则情平;责己者,求有过于无过之内,则德进。

【译文】

对于苛责别人的人,应当于有过错之中加以宽恕原宥,使其无过,这样就会使人情平允;对于苛责自己的人,应当于毫无过错之中加以苛求,找出失误之处,这样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就会使自己德性大进。

六二

赤子者,大人之胚胎;秀才者,宰相之基础。此时若火力不到,陶铸不纯,他日涉世立朝,终难成个令器。

【译文】

婴儿是成长为大人的胚胎,秀才是提升为宰相的基础。如果在这个时期努力不够,或是培养造就得不够纯正,那么将来为人处世、立朝行政,终究难以成为优秀的人才。

六三

君子处患难而不忧,当宴游而益加惕厉;遇权豪而不惧,对茕独而反若惊心。

【译文】

君子身处逆境患难之中不忧愁,在宴饮游乐的场合则更加心存戒慎,遇到权贵豪强不会感到畏惧害怕,个人孤单独处则反而能内心警戒,严格自律。

六四

言行相顾,心迹相符,始终不二,幽明无间。易世俗所难,缓时流之急,置身于千古圣贤之列,不屑为随波逐浪之人。

【译文】

君子言行一致,心想与行为相符,自始至终,决不改变,无论在公开场合还是背地暗处都没有任何差别。世俗所难之事他们感到容易,世俗所急之事他们则从缓计议,将自己置身于千古圣贤的行列来鞭策自己,不屑于做那种随波逐流的庸人。

六五

抗心希古,雄节迈伦,穷且弥坚,老当益壮。脱落俦侣,如独象之行踪;超腾风云,若大龙之起舞。

【译文】

坚守高尚的心志,希望追及古圣先贤,保持雄壮的气节,超凡脱俗,身处逆境而心志更加坚定,年将衰老而节气更加雄壮。超脱了同辈的人,就像是独象的行踪,特立而前行;跨越一切风云世事,就像是巨龙的腾飞,凌空起舞。

器识第二

我果为洪炉大冶,何愁顽金钝铁之不易销熔;我果为长江巨浪,何患污渎横流之不能容纳。

【译文】

假如我真正是大型的冶炼熔炉,那么还担心什么顽金锈铁不能销熔呢?假如我果真像长江大河时的滔天巨浪,那么还担心什么不能容纳不循原河道的河流和肮脏浅小的水沟呢?

完得心上之本来,方可言了心;尽得世间之常道,才堪论出世。

【译文】

只有参透理解了人的思想、心性的起溯迁变,才可以谈得上明心了悟;只有全部掌握了人世间万事万物运动变化的一般规律,才可以去论说出世之道。

面上扫开千层甲,眉目才无可憎;胸中涤去数斗尘,语言方觉有味。

【译文】

一个人只有扫除了所有掩饰遮盖在表层的尘垢介壳,还其本真面貌,才能免去好恶之心,眉目自然可爱;只有清洗尽了积藏胸中的尘念和非分欲望,襟怀开阔,才能使语言耐得咀嚼,富有韵味。

立百福之基,只在一念之慈祥;开万善之门,无如寸心之把握。

【译文】

人生一世幸福的根基,关键只在有慈悲祥和的念头;想打开通向万善的大门,还不如把握自己清明无私的内心。

塞得物欲之路,才堪辟道义之门;弛得尘俗之肩,方可挑圣贤之担。

【译文】

只有堵塞了通向物欲和情欲的道路,才能打开通向道义的大门;只有卸去肩上负担的沉重的尘俗物累,才能担当起圣贤的责任。

融得性情上偏私,便是一大学问;消得家庭内嫌隙,才算一大经纶。

【译文】

能把别人性格上的褊狭阴私融汇起来超越过去,不被所碍,这就是为人处世的一大学问;能消除家庭内部的矛盾隔阂,这才是一种治理国家的基本才能。

得意处论地谈天,俱是水底捞月;拂意时吞冰啮雪,才算火内栽莲。

【译文】

在春风得意的时候谈天论地,品评是非功过,这些都像是虚无的水底捞月;在处于逆境挫折的时候能够饱尝寒苦,经受住考验,这才是烈火中种下的真如佛性,抵达了无上清凉的莲花妙境。

一念过差,足失生平之善;终身检饰,难合一事之愆。

【译文】

一念的过失差错,足可以失掉终生积下的善德;终生检点约束,小心谨慎,也不能够掩盖抵消一件事的过失和错误。

操存时要有真宰,无真宰则遇事便倒,何以植顶天立地之砥柱;应酬处要有圆机,无圆机则触物有碍,何以成旋乾转坤之经纶?

【译文】

平素的品行志节要有主导思想,假若没有主导思想,遇事就没有主见,站不稳脚跟,还凭什么做顶天立地的中流砥柱?在经营人生时则要灵活机动,圆融变通,不能圆融变通则处处容易碰壁受碍,这样的话,又怎么去实现你扭转乾坤、治理国家的谋略和抱负呢?

一○

苍蝇附骥,捷则捷矣,难避后处之羞;茑萝依松,高则高矣,未免仰攀之耻。所以君子宁以风霜自挟,毋以鱼鸟亲人。

【译文】

苍蝇落在马尾上随着骏马的奔驰而前行,快则快了,但难于免去依附尾随的羞惭;藤蔓依附着参天的松柏缠绕而上,高是高了,但终究免不掉依赖仰仗他人的耻辱。因此,君子宁如松柏让自己承受寒风酷寒的磨砺,也不去像被豢养的鱼鸟一样,受宠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