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老爷子没想到对方会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不禁怒从心中起,喝道:“听说你们要在塌陷区建水上逍遥宫,有没有这回事?”“这你管不着!”对方“啪”一声挂断了电话。
乔老爷子火冒三丈,此刻他要是逮着那个办公室主任,非把他毙了不可。儿子回来了,他要儿子为他写举报信。儿子听了事情的前后经过,数落了他一番:“你要举报谁?局里的头头拿得更多,公款吃喝也值得大惊小怪?你说人家建逍遥宫,有证据吗?人家说这是为了搞活经济,解决矿上的困难。爸,你不能再用老眼光看问题了,不然你会气死的。”
让儿子一顿抢白,乔老爷子信也不写了,他知道写了也没用。想想自己现在唯一与老百姓不同的地方,就是那红本本,如果能用红本本为那个拒绝治疗的老工人看好病,他心里或许会舒坦些。
乔老爷子这些天,天天在家里等那个叫孙长胜的人来找他。可是一等再等,就是不见有人来。乔老爷子心里焦躁,到了月末这一天,他早早地赶到医院等候。终于看见耿四了,乔老爷子一把抓住他,问:“你为啥没带他来找我?”
耿四说:“孙师傅不愿来。”
“为啥?是不是怕我犯错误?你告诉他,就是犯了错也不怕,看他们能把我咋的?你叫他来,还是看病要紧。”
乔老爷子再三叮嘱耿四一定要说服孙长胜来看病,并要了他的联系电话。第二天,乔老爷子就打电话给耿四问情况。耿四说:“我昨晚去了孙长胜家,把情况都跟他讲了,可他就是不愿见你。”
乔老爷子感到奇怪,于是给老干部处打电话,说要到矿上看看,叫他们帮忙找辆车。老干部处给矿上打电话,说了此事。现任矿长听办公室主任汇报过乔老爷子打电话的事,以为他要来闹事,就回话道:“这几天矿上的小车都在外面,等以后再说。”乔老爷子一气之下自己雇车去了大青山煤矿。
车开到工人村外停下,乔老爷子下了车。矿山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只是工人村的房屋比他在的时候更破旧了。看到自己二十多年前工作过的地方,看到这破旧衰败的景象,乔老爷子的感觉不知是亲切还是酸楚,泪水竟涌了出来。
因事先接到了乔老爷子的电话,耿四带着一帮老工人,早已等候在工人村的路口。大家见了老矿长,一拥而上,团团把他围住,问这问那。乔老爷子看看围着自己的这帮人,都是些井下的煤黑子,忍不住又掉了泪。
矿工们簇拥着老矿长朝孙长胜家走去。孙长胜一家依然住在20世纪60年代建的平房里,进了屋,家徒四壁,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一台电视机还是黑白的。孙长胜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他见到老矿长进来,想起床招呼,却被乔老爷子摆手劝阻了。孙长胜的老婆搬把椅子让乔老爷子在床边坐下。乔老爷子看看孙家的情形,负疚地对大伙儿说:“我对不起你们呀!”大家都说:“老矿长,这咋能怪你呢?”乔老爷子又说:“我现在没权也没枪,想要个车来看看大家,他们也不给。只有国家给我的这个红本本,看能不能为大家做点事,”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老干部的红色医疗证,问躺在床上的孙长胜,“你为啥就是不愿见我呢?”
这时,就见孙长胜一下从床上滚落下来,裹着被子跪在乔老爷子面前,哭道:“老矿长,俺哪里是不愿见你,俺是对不起你,没脸见你呀!”说着,他趴在乔老爷子脚下,呜呜大哭起来。
乔老爷子连同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大伙儿一起把孙长胜架到床上,听他流着泪诉说了一段往事。
孙长胜是十年动乱前一年入的矿。那时他还是一个愣头小伙子,在井下负责瓦斯安全检查。有一回上班时,他躲在巷洞里睡着了,被下井来的乔矿长逮了个正着。乔矿长一把抓起他,劈头给了他一巴掌,骂道:“要搁战争年代,我一枪崩了你!成百上千人的性命在你手里攥着,你知道你的责任有多大吗?”后来,孙长胜受到了记过处分,被调离了瓦斯检查员的岗位。从此,他对乔矿长怀恨在心。
十年动乱开始了,乔矿长成了走资派,孙长胜当了造反派。每次批斗乔矿长,孙长胜都一马当先,说乔矿长对待工人阶级,比资本家还狠,比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反动派还毒,一不高兴就拳打脚踢。有一回,孙长胜在批斗的时候将乔矿长砸得头破血流,昏死过去。至今,乔老爷子额头上还有一个疤,难怪人家问他那个疤到底是谁留下的,他从来不回答。
孙长胜流着泪说:“俺把好人当坏人,把真正关心咱工人的好干部当做资本家,俺还有什么脸去找你?”乔老爷子仔细辨认着孙长胜,这才依稀记起了他年轻时的模样。
乔老爷子安慰孙长胜:“过去的事我早都忘了,你还记着它干吗?看到你们现在的处境,我心里难受。当年打天下,不就是为了让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吗?大青山煤矿是为国家做过贡献的老矿井,你们都是对国家有功的人。虽然现在矿产资源枯竭了,但国家是不会不管你们的,那些腐败分子早晚要受党纪国法的惩治。我是个老干部,国家给了我这个待遇,就让它为老矿工尽点力吧。”说着,乔老爷子把红本本放到孙长胜手上,嘱咐他道,“你去医院找我女儿,她会帮你安排的。赶快治好你的病,咱工人阶级的日子还长着呢。”
孙长胜望着乔老爷子额头上的疤痕,双手紧紧捧着老干部的红色医疗证,眼泪扑簌簌地滴在上面。
我们希望善良、诚实、正义会无处不在,但是当例外发生时,我们不要动摇。暂时的不公就像阴雨的天气,它也许会笼罩我们一时,但阳光总是会出来的。我们可以等待,也可以寻找伞来遮挡,但是我们最该坚持住的,是对晴朗的期盼。今天没有等到晴空,明天就离阳光更近了……
画痴
画痴自幼习画,画龄已逾四十,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
画痴年轻时便嗜画成癖,终日以画为业,以画为伴,以画为理想的归结。画痴素不与人交往,好独来独往,时时长发如瀑,胡子拉碴,目光呆滞,举动缓慢,虽一事无成,却带有艺术家的癫狂。因此,无一女子能看中画痴,画痴终生未娶。
画痴参加过99次画展,99次无一幅画获奖;画痴上街卖过99次画,99次无一幅画卖出!
画痴仍在画!
当地一实力派画家数次言:画痴之画一钱不值!许多画家讥讽画痴:不是绘画的天才就别在画坛上混了,以免糟蹋了画家的形象和声誉!
画痴仍在画!
当地人提起不务正业者常以画痴为例。
画痴仍在画!
画痴在画画过程中画光了祖上留下的财产,画得衣服破烂,画得吃了上顿无下顿,画得满脸皱纹。
画痴仍在画!
最终画痴为买画画的颜料只得一次次去卖血!但画痴仍在不停地画……
忽一日,画痴疯狂,披头散发地抱着一幅画四处狂奔大吼,乱跳乱笑乱唱,并捡垃圾堆中的过期食品或剩饭菜吃。当地人对其摇头叹息不止,皆视其为怪物。
一贫寒之友闻画痴疯狂,不远千里赶来将其强送医院。画痴仍抱画不放,友人奇之。
待画痴睡熟,友人与医生将画痴怀中之画偷出展开,见一绝色女子醉人地笑于画中。仔细看时,忽觉那女子于画中轻轻走动,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二人大惊,定神后复看,皆产生此幻觉,乃连声同叹:神画!神画!接着,经精神病专家研究结果表明,画痴疯是因其爱上画中美女。
消息传出。世人大奇,争购其画。同时,国内外诸多画家联合研究其画,发现其画幅幅使人产生幻觉,乃同样惊呼:神画!神画!
旋即,画痴之神震动画坛,其画价暴涨。
但画痴之病却一直未见起色。
一年后,画痴之病愈重,医院称其某日将离开人世。是日,各国画家和新闻记者挤满画痴病床前。见昏迷中的画痴骨瘦如柴,一世界著名画家长恸后说:“可惜一位空前绝后的画坛奇才,竟因精神失常落到这种地步……”言毕,画痴忽然清醒,猛坐起而云:“倘我精神不失常能成奇才么?”话毕,爆笑而亡。
事后,人言画痴之疯为假,或有人言属真,但不管怎样,画痴之画已被各国收藏家收藏,国际市场偶有交易,价格高达成百上千万元。奇哉,奇哉!
从一文不名的画痴到声名大震的画神,画痴教会了我们两个词:努力,等待。时光是流逝的,能留住的就是我们坚持不懈地努力和付出。旁观者能说,但是我们只有做,因为做比说更有价值。无论何时,最后成功的都是行动者,因为旁观者的名字,是永远也上不了历史的领奖台的。
探视者
当最后一个探视者走出病房,病房安静下来时,美西美西朝萨基娜严厉地瞥了一眼,高声说:
“你听着!”
她迟疑片刻,不知该称呼萨基娜姑娘,还是称呼萨基娜。这个名字也许像农村姑娘,但是她十足是个城里人。她既腼腆、温柔,又有教养。美西美西是她的邻床,是位体态丰满的棕肤妇人,常穿一件白色衬衣。
这两张床并排放在一个大病房中。这种病房通常有22张床位。它由一名言语刻薄、体态臃肿的女护士管理。
瘦弱的萨基娜长得楚楚可怜。她是一位慢性病患者,已住了3个月。她最大的愿望是出院,但是医生不让她走。至于她滞留的原因是说她的病情比较怪,教授乐于让学生和实习医生实习一下,让同事们见识见识,如同让他们观赏他收藏的珍奇贝壳或稀罕邮票一样……
萨基娜并不是独苗,她是有兄长的。事实上如常人一样,她有哥哥、两个姐姐,还有舅妈、姑妈和亲戚。尽管如此,她住院3个月期间,从未有人探视过她。自从她哥哥把她送进病房后就再未露面,这个事实她明白,大家明白,连长舌的女看护也明白。出院问题不可避免地常常困扰她,但更困扰她的问题是没有人探视。她多希望在闭上眼睛睡觉后,有人推醒她,对她说:
“萨基娜,起来,有人探视……”
每周都有几百人来医院探视,每个病人都有五人到十人探视,只有她无人探视。她的邻床美西美西的探视者一来,就把她的床当做沙发。而她出于羞怯,既不拒绝,甚至不做一个打扰别人的动作……最后她只得离开床铺,到走廊去踱步或到肮脏的阳台上去,那儿一到探视时,就变成垃圾堆,扔满橘子皮、香蕉皮。
踱步时萨基娜内心痛苦,深感委屈。世间定有错误,使她无人探视,曾有多少次她探视过兄弟、表姐妹,这次他们也有义务探视她。出了什么事?难道他们的心都僵硬了,变得如此残酷?难道大家都忘了她,忘了她在医院!难道她与家庭、邻居,甚至朋友,整个世界的关系都中断了?既不发一信,也不问候一下。没有人体会她这种孤独感。她深感悲哀,却强颜欢笑。
在医院里,她已住了5个月。大多数病人都换了。老病人中,只剩下她的邻床美西美西。她情况照旧,内心却矛盾不已:对医院她已厌烦,一旦出院又不知自己归属谁,到哪儿去?去干什么?进院前,她与兄长同住,照顾兄长,等着他结婚或娶一个新娘回家。患病后,她整夜咳嗽哮喘,使她兄长生厌,利用一个机会把她送进医院,也许希望她不要痊愈,借此摆脱她。住院后听说他已离家结婚……她的姐姐们也都成家。而她还没有美到让任何一个姐夫欢迎她住在家中。她已干瘦枯衰,连结婚都嫌年龄已大。她到哪儿去,又归属谁呢?
对医院生活,她既嫌恶到无以复加,又习以为常,如同一个渴望出狱获得自由的犯人,一旦出狱,却又不知如何使用自由,这种矛盾心理使她几乎发疯。
问题不是突如其来的。直到现在,萨基娜对自己的行为还未认真考虑或预先筹划。但是此事确已发生。美西美西是一位大教授的妻子,其儿女、亲戚不下百人。每天至少有五人至六人来探视美西美西,假日甚至达到四五十人。看来美西美西对某太太来探视已经厌烦,待她一走就累得直喘气,并嘟嘟囔囔地发牢骚。萨基娜向美西美西打听来者是谁?什么亲戚关系?干什么工作?进而萨基娜一一打听探视者情况,询问他们姓名。直至某天待一名探视者走后,萨基娜露出笑容问美西美西:
“你表弟穆斯塔法是不是在铁路工作?”
美西美西惊问:
“天哪,你怎么知道?”
此时,文静的萨基娜对自己正确的猜测感到欣喜。不仅如此,她开始为美西美西的客人提供服务,客人一来就端椅子。如果美西美西想用咖啡、茶或汽水招待客人,萨基娜就主动到小卖部购买。她逗弄女客带来的小孩儿,或领他们上厕所,与大孩子玩耍,并对客人说:
“把孩子交给我吧。”仿佛这是她的亲戚。
美西美西起初以为这是出于萨基娜的好意,继而生疑,后来认为不可理解。探视时,萨基娜与美西美西的亲戚坐在一起,须臾不离,好像她是其中的一员。她们谈论家庭私事时,她既不害羞也不回避,却过分热情地参加讨论并参与意见。美西美西等着萨基娜有所“察觉”,自动站起来,离开床铺;起码把注意力转移一下。但事与愿违,萨基娜一直坐在那里。等探视完,她还与美西美西谈论探视的细枝末节,美西美西认为萨基娜已经在对她进行干涉。当然萨基娜坐在自己床上并未离开,相反倒是客人们坐在她床上,给她机会参与干涉。
事情发展到萨基娜拦住一名男客或女客,让他(她)坐在床上不停地和她谈话,直到探视结束。他们不搭理美西美西,仿佛他们是专来探视萨基娜的。
美西美西是个火爆性子,并不温和谦让。她忍无可忍,一天终于爆发。待最后一个探视者一走,病房如到达终点站的火车那样安静下来,美西美西朝萨基娜严厉地瞥一眼,高声说:
“听着!”
她迟疑了,不知该如何称呼,好以此来发泄胸中的怒火,仿佛盯着她看就会增加勇气。她要警告萨基娜,看她还敢与探视者交谈。并决定只要萨基娜的探视者一来就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甚至更厉害。
美西美西盯住萨基娜,见她躺在床上,身上半盖着被褥,眼观前方,像在回忆幸福的时刻。
突然,怒气冲冲的美西美西意识到即将从她嘴中发出的威胁毫无意义。一闪念间,美西美西想到萨基娜是没有探视者的。但此时,她已转过身子,吐出这句话:
“听着!”
萨基娜朝美西美西惊讶地一瞥,问道:
“啥事,美西美西太太?”
美西美西太太没有改变卧姿,也未把目光移开,只是她的声音压低到变成耳语:
“没啥,只是叫你一声……”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她紧盯住萨基娜的面庞,仿佛头一次见到她。萨基娜如此单薄瘦削,像一株独苗。
如果你已经拥有了一个温暖的大阳,为什么不可以让一束光芒给更需要温暖的人呢?人间的真情,就是因为超越了个人的得失、悲喜,才能在一刹那间升华到永恒。
半支蜡烛
那天出差,我来到北方一个陌生的小城市,投宿在一家普通的旅馆。进进出出的,都是陌生面孔。
房间内有3个床位。夜晚,仍是我一人;我担心着随时可能闯进一个陌生人来。我看着电视,荧屏一闪一闪换着人物,很频繁。我略微轻松了。蓦然,荧屏上热热闹闹的人群没了影儿,室内一片漆黑,像隆重的舞会一下断了电。楼外的灯光也消逝了。整幢楼传出惊愕的呼喊声。
我摸索着靠近写字台,拉开抽屉,捏住了空荡荡的抽屉一隅的半截蜡烛。这是我进入这个房间时,无意中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