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玮打开车门四下看看,吩咐车队继续前进。
“长公主的问题,要放到六年后去看。”李玮示意筱岚坐到自己的对面,脸上的兴奋之情已经荡然无存,转而代之以满脸的忧郁和不安。
“在天子没有主政之前,由长公主主政,这是孝献皇帝驾崩后,朝廷的一致决定,不会更改,其原因就是为了防止大将军独揽权柄重演董卓乱国之祸,而大将军也极力赞同。大将军和我们的看法一样,任何人都会随着形势的变化、时间的流逝和权势的增长发生变化,谁都不敢保证自己在几十年的岁月里始终如一,所以保持朝堂上的权力平衡一直是我们共同的追求目标。当年的晋阳危机,今天的长安危机,无不是因为朝堂上的权力失去了平衡而导致。每当危机解决了,朝堂上的权力平衡了,朝廷就能维持一段时间的稳定,如此周而复始,虽然纷争不止,流血不止,但至今为止,朝廷还没有出现后宫、外戚和权臣乱国之祸,这也是中兴大业能稳步走到今天的重要原因。”
“所以,长公主也罢,大将军也罢,外朝大臣们也罢,都把制造朝堂危机当作了维持权力平衡的唯一工具。”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维持朝堂上的权力平衡,非要冒着倾覆社稷的危险制造一场又一场的危机吗?不是,用制造危机的方法维持权力平衡只是一种非常手段,一种迫不得已的手段,正确的办法应该是用《大汉律》来维持。大汉的天子、大汉的臣子、大汉的后宫、大汉的外戚,甚至大汉后宫里的宦官,只要遵从于《大汉律》,则国泰民安,国富民强。然而,纵观历朝历代,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没有人视律法为最高权威,从皇帝到奴隶,只要抓到一丝一毫的机会,他们就肆意践踏律法,结果王国有兴衰,朝代有更替,除了不变的江山,其它的时时刻刻都在变。”
“今天的《大汉律》已经失去了它应有的威严,其原因非常多,但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皇权的衰落。要想中兴大汉,首要之务是重振皇权,皇权威仪四海,则《大汉律》就能恢复它至高无上的地位,但从目前的天下形势来看,重振皇权的难度非常大。”
“如何才能重振皇权?朝堂上的争论非常大。有大臣认为重振皇权的首要之务是皇统的选择。如果皇统出了问题,大汉即使中兴了,国力强悍了,威震宇内了,也不过昙花一现。有大臣认为重振皇权的首要之务是重振律法至高无上的权威。有大臣认为,重振皇权的首要之务是社稷的稳定,是国力的重建,而其基础就是强悍的无坚不摧的武力。”
“今天的朝廷没有一个强势的皇统,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核心,因此导致朝中各方在中兴大业策略上的分歧越来越严重,随着中兴大业的不断推进,这种分歧将越来越大,矛盾也将越来越激烈。”
“这就是长安危机的根源。朝堂上频繁的危机虽然维持了权力的平衡,但也严重影响和阻碍了中兴大业的推进,这种局面如果不能迅速得到改善,社稷终究有一天会在愈演愈烈的危机中崩溃。”
“侥幸的是,我们距离解决这个危机根源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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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周制,男子二十行冠礼,但天子为了早日执掌国政,一般都提前行冠礼。周文王十二岁而冠,成王十五岁而冠。本朝自孝和皇帝以来,除了未及冠年就夭折者之外,都在十三岁或十六岁举行冠礼。孝灵皇帝是十六岁加元服(元服即冠礼),孝献皇帝是十三岁加冠礼,当今天子如果也是十三岁行冠礼,那么还剩下六年时间。”
“这六年时间对于朝堂各方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确保小天子主政,把危及小天子主政的所有可能存在的障碍彻底铲除。”
“在丞相大人和朝中部分大臣看来,将来小天子主政的最大障碍是长公主、大将军和北疆武人,所以他们要设法削减和限制长公主的权柄,要尽快夺取大将军手中的兵权,要竭尽全力阻止武人入朝干政。”
“在长公主看来,将来小天子主政的最大障碍是外朝对皇权的制约,是大将军和北疆武人对社稷安全的威胁,所以她要设法巩固皇权,最大程度地夺取相权,不惜一切代价削减大将军的兵权。”
“在大将军看来,长公主持久把持权柄,外朝大臣在中兴策略上和北疆人的目标背道而驰,等等,这些都是小天子主政的阻碍,所以他要尽快制约长公主手中的权柄,把所有危害到中兴策略的外朝势力统统赶出朝堂,以便给小天子主政铺平道路。”
“我算是北疆人……”李玮指指自己,又指指筱岚,“你也是,我们追随大将军十几年,最早的中兴策略就是由我们制定和实施的,所以我们和大将军,和北疆武人在中兴策略上是一致的。大将军一直希望我们北疆人控制朝政,控制内外两朝,但由于年年征战,大将军并没有完成这个设想。”
“现在,距离小天子主政只有六年时间了,如果再不让北疆人完全控制朝政,危机会越来越大。正好,长公主、丞相大人和朝中一帮大臣们也有同样的想法。大将军被激怒了,忍无可忍了,于是策划和发动了此次长安危机。”
“从目前形势的发展来看,我们的目标正在一步步实现,但问题是,六年时间,我们能完成所有的目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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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未来六年里,中兴策略要不断调整,要始终保证它的正确性,同时,《大汉律》要重建威严,国力要迅速恢复,新政要更加深入地推进。另外,大将军还要锻造一个强势皇帝,他将带着小天子四处征战,在小天子的心里牢牢铸下以武立国、以武治国的坚固理念。”
“但是,这一切难题都不算什么,对于整个朝廷来说,对于中兴大业来说,对于整个社稷来说,最大的难题还是无法解除可能危及小天子主政的两个最难以逾越的障碍,也就是长公主和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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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危机解除后,朝政虽然由北疆人控制,但北疆人已经分裂,朝堂上会形成新的争斗,而且争斗的势力更多,争斗的手段更加惨烈。”李玮叹了一口气,“大将军应该有所预料,但他没有办法,为了确保中兴策略符合北疆人的利益,他只能求同存异,保大弃小,走一步算一步了。”
“北疆士人中,我算是一系,以崔琰为首的冀州门阀世族算是一系,以晋阳王家为首的北疆门阀世族算是一系,田畴、傅干算是一系,如果加上关洛士人和颖汝士人,未来朝堂上的权势斗争远比现在要激烈。”
“北疆武人也已经分裂,以张燕、杨凤为首的黄巾系、以徐荣、麴义、贾诩为首的西疆系,以鲜于辅、玉石为首的北疆系,以颜良、赵云为首的冀州系,如果大将军为了制衡军中势力,把吕布将军保下来,那么还要算上吕布一系。这么多势力同时涌进朝堂,并占据重要位置参予国政,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目前不得而知。”
“北疆武人早在孝献皇帝到了晋阳重建朝廷后,已经逐步进入朝堂,但此后他们进入朝堂的阻力非常大。此次大将军利用长安兵变的机会,让北疆武人们之间的矛盾全部爆发,武人们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分裂。北疆武人的分裂,让朝廷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对他们的抵制和恐惧。大将军为武人们成功打开了武人进入朝堂的大门。”
“武人的分裂对军队的影响很大,但大将军把他们全部推进了朝堂,以最快的速度消除了因为武人分裂而给军队带来的巨大影响。将军们入朝了,军中各势力之间的争斗随即减少,军中更多的校尉、中郎将们得到了立功和升迁的机会,军队的凝聚力和战斗力将迅速得到提高,而大将军也乘机牢牢控制了军队。只要军队在手,他还怕朝廷夺走他的兵权吗?”
“这些年,随着军队的增多,将军们的增多,军中势力之间的明争暗斗也越来越激烈,大将军对军队的控制力越来越弱。这也是大将军自冀州大战后,三年不愿回朝的最重要原因。他必须牢牢控制军队,军队一乱,什么都完了。他不是不愿回朝,他是不敢回朝啊。”
“现在你再回头想想,是不是能理解大将军为什么要策划和发动长安危机了?”李玮冲着筱岚笑道,“我说这场危机是大将军背后指使的,你刚才或许还有几分怀疑,现在你还怀疑吗?”
“此次长安危机,大将军打开了武人入朝的大门,给他们的将来铺平了道路。武人入朝了,将军们对社稷的威胁也就减少了,同时军队内部的斗争也减少了,而大将军也能更加牢固地控制军队了。军队内部团结了,稳定了,战斗力也就提高了,胜仗也就越打越多,而新一代的武人也将大量涌现,他们在不久的将来也会进入朝堂。这样一来,大将军对军队的控制力会越来越牢固,对朝政的控制力也会越来越牢固,其权势会越来越大,对社稷的威摄力也会越来越强悍、越来越具有倾覆性。”
“在这种情况下,长公主和朝廷还敢夺取大将军的兵权吗?就算长公主和朝廷拿回了大将军的兵权,那又有什么意义?只要大将军不死,他就是兵权。如果大将军象董卓一样被刺杀了,社稷也就完了,那时朝堂上的武人为了自身的利益会奋起还击,而军中那些由大将军亲手培养出来的新一代武人,他们会把社稷撕成碎片。”
“这些年,大将军对长公主和朝廷的进逼,一退再退,但你看到他的权势和实力有什么损失吗?没有,相反,所有试图对付他的人都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因为大将军就象一尊战神,无人可以击败。”
“大将军把朝堂当作战场,每打一仗,都要达到数个目的,他绝不会为了一个目的而去发动一场战争。这次也是一样。你看,丞相大人倒了,青兖士人倒了,长公主的权柄削弱了,北疆武人分裂后入朝了,招抚襄阳失败了,北疆人控制了朝政,军队牢牢控制在手,中兴策略也将按着北疆人的意愿推进。等到这场危机平静下来,估计再也有没人愿意和他正面对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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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达到了他的目的,他变得更加强悍,但问题是,六年后,当小天子主政的时候,他逼迫长公主还政于小天子的时候,他该怎么办?”
“大将军显然清楚自己的处境,所以他带着小天子征战天下,不遗余力地给小天子培养实力,但六年后,大将军从军时间达到了二十五年。二十五年的戎马岁月,二十五年的沙场征战,二十五年的功勋,大将军在人们的心中象神一样存在,其威信之大,岂是小天子所能代替?试想军中有多少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的将士?试想大漠上有多少愿意为他粉身碎骨的勇士?”
“如果大将军继续留在朝堂,那他就是权臣,对社稷、对小天子、对他自己都没有好处。这不仅仅是功高震主的事,而是因为整个社稷都感受到了他的威胁,没有人愿意让他继续留在朝堂上,但更严重的问题是,他走得掉吗?谁敢让他离开朝堂?谁放心他离开朝堂?”
“他不走,长公主就不会还政于天子。虽然天子十三岁了,主政了,但按本朝传统,在天子没有完成学业,(《礼记•内则》中规定了不同的年龄段有不同的学习内容,成人后有更高层次的学习,即使是天子也要遵从此礼。)也就是没到二十岁之前,长公主都可以继续主政辅佐天子。如此一来,冲突就爆发了。”
“六年后的这场危机非常可怕,没有人可以置身于外,稍有不慎,就是玉石俱焚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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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岚无力地靠在了车座上,心灰意冷,一时间恨不得就此撒手西去。
她和李玮虽然都是本朝重臣,但夫妇两人很少在家中议论朝政。依律法,京中大臣如无正当理由不许私自聚会。筱岚身份特殊,和李玮两人不受此律限制,但为了身家性命,两人还是对各自的公务守口如瓶。筱岚对朝政有自己的理解,但今天听到李玮一番话,她才蓦然发现自己和长公主一样,因为对李弘的崇拜而蒙蔽了心智,竟然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李弘。
“大将军信任你,这么急着把你推上丞相的位置,是不是希望你帮他寻找一条生路?”
“这不是帮他寻找一条生路,而是帮助社稷,帮助小天子,帮助我们自己寻找一条生路。这是自救。如果我不能挽救六年后的危机,我们都将在你那一刻灰飞烟灭。”
“你有办法?”筱岚惊喜地问道。
“没有。”李玮沮丧地摇摇头,“我现在脑子一团糊,但我感觉肯定有绝处逢生的机会。”
“你说说,也许我能帮你想想?”筱岚急切地说道。
“目前能预料到的事只有两件。一是小天子十三岁行冠礼后,他可以为自己娶一位皇后,这位皇后不能是别人,只能是大将军的女儿,雯儿和秀儿都可以,甚至两个都可以进宫,这样一来,大将军就成了外戚。按照大汉律法,外戚不能出任朝中显职。但问题是大将军愿意吗?大将军放弃兵权,需要几个条件,首先长公主必须彻底交出权柄;其次,他要有合适的理由放弃权柄,让长公主、天子和朝中大臣都放心;第三,他必须可以切实保障自己的安全。大将军做了外戚,女儿做了皇后,并不代表他和自己的女儿,和自己的部下们就安全了,没人相信这种婚姻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
“不过,大将军成为外戚,是他交出兵权,退出朝堂的基础,是解决六年后那场危机的先决条件,因此不管他是否愿意,我们都要逼着他把女儿嫁给天子。”
筱岚深有同感地连连点头,“那能预料到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长公主的归宿。”李玮压低声音说道。筱岚吓了一跳。这件事是长公主的禁忌,当年晋阳危机就是因为孝献皇帝想把长公主嫁出去,结果满朝文武几乎被一网打尽,远比这次长安危机更可怕。
“如果长公主得偿心愿,那么很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而我们也能从中找到化解危机的办法,或许……”
筱岚心有余悸地连连摇手,“你想得太简单了,你知道办成这事难度有多大吗?一个愿嫁,一个愿娶就行了?天子怎么想?大臣们怎么想?六年后的天下局势又如何?朝堂局势又如何?等等,等等,太复杂,太复杂,想都不敢想的事。你不要再提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此事不但无助于解决六年后的危机,反而有可能让那场危机变得更加血腥,甚至直接摧毁社稷。”
李玮还想再说,筱岚脸色一沉,怒声说道:“不要再说了,就算我们身死族灭,也不能挑起这场可怕的灾难。”
“那你让我现在怎么解决问题?”李玮两眼一瞪,厉声说道,“我刚才说了那么多,你还没有听懂吗?这场危机和六年后的那场危机是紧密相联的,如果长公主不能象过去一样全身心地信任大将军,如果他们两人还不能携手合作,以强悍的实力威慑外朝,我凭什么保证武人们可以顺利进入朝堂,保证他们在朝堂上牢牢站住脚?武人站住了脚,朝堂上的斗争就会骤然激烈,那我又凭什么保证朝堂可以连续稳定六年?如果朝堂不能连续稳定六年,国力不能持续恢复,六年后,我拿什么去支撑因为那场危机而导致的一系列灾祸?”
“这不是我个人的事,也不是我们家族的事,这关系到社稷,关系到千千万万的无辜生灵。”李玮一把抓住筱岚的手臂,把他拽进自己怀里,凑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告诉长公主,只要她完全信任大将军,就象当年她到北疆的时候一样信任大将军,她肯定就能得到自己的幸福。我拿自己的生命发誓,如果我不能帮助她完成心愿,我将万箭穿心而死。”
筱岚哭了,她抱住李玮,伤心地说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承担这个责任?过两年,你随便找个理由就能脱身,你为什么一定要往死路上跑啊?”
“没有大将军,我早就死在翼城了。没有大将军,也没有今天的大汉。于私,我应该为大将军而死;于公,我应该为社稷而死。”李玮轻轻叹了一口气,“老师的在天之灵正在看着我们,如果他还活着,他一定会鼓励我一往无前,誓死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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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七日,凌晨,长安。
大司马徐荣召集公卿大臣议事。
太傅杨彪抱病而来。光禄勋张燕和执金吾赵云奉命赶到。
大司农李玮宣读了一系列圣旨。
老大臣周忠代领丞相事。老大臣司马防代领御史台。同意羁押太仆孔融等涉案大臣。同意调换十四名各地郡国太守、国相。
大司马徐荣命令廷尉府以最快速度审结谋刺天子案,然后该杀的杀,该放的放,不要拖延时间,力争把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内。
光禄勋张燕提议大臣们联名上奏,弹劾丞相蔡邕、御史大夫刘和等大臣,认为他们在中兴策略上犯下了一系列错误,并有私通叛逆的嫌疑,对天子在渭桥遇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建议长公主罢免蔡邕、刘和等大臣的职务。
大司农李玮建议修改官制,削减中书监的权力,并提出实施顾命之制,以上公大臣辅弼天子处理国事,从而限制长公主的权柄。
大臣们一致同意,并拟写了奏章。
八月初七日上午,老大臣周忠和大司农李玮急赴栎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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