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树林在坟园村的边上,苦楝树果都长在树梢上,春天的楝树果像翠葡萄一样溜园碧绿,挂果也像翠葡萄一样你拥我挤数不清,我们一般不去采摘这种只能看不能吃的果子,偶尔在使弹弓找不到子弹时才派人上去摘它几十挂,那一年李大卫刚来固城湖时受不了嘴馋偷吃过,结果苦得差点吐出了五肠六肺。有一天我们去收购站卖猪骨头,我们每月都去公社食堂偷几次食堂师傅储存的猪骨头,经常被师傅们撵得屁滚尿流,我们乐此不疲。收购站是我们最热爱的地方,我们可以把知青们的牙膏皮、生产队的废犁头、剃头店里的头发等等弄来换成钱,然后去供销社买我们想吃的硬糖、软糖,有时候还能一人吃上一碗鲜肉小馄饨。收购站站店的老陈是我们最尊敬的人,看到他我们情不自禁集体露出谄媚的笑,那一天收购站的柜台上挂的小黑板写上了“楝树果”三个字,文革说有谁能认这个字,文革是问我,我是我们中间认字最多的人,可我不认识这个“楝”字,老陈说,笨蛋,你们不认识它,它认识你们,就是苦楝树的“楝”字,我们都想不到站店的老陈有这么深的学问,文革谦恭地说,你是说苦楝树果能卖一分钱一斤?老陈说,黑板上写着还能错?
第二天我们肩挑手提着苦楝树果到了收购站,老陈板着脸说,谁叫你们现在弄这个来?要等它黄了我这里才收购。我们灰溜溜地出了收购站,把满载着我们幸福期待的苦楝树果全倒在了路边。文革说,别一个个都像瘟了的鸡一样垂头丧气,不就再等个几十天吗?今年的这个春天就在我们的眼中变得特别漫长,李大卫承诺了回南京替我们买沙丁鱼罐头后,我们又觉得今年的这个夏天特别来得迟。我们常常派一个人跑去观察那楝树果黄了没有,观察的人总是回来报告,没呢,还是翠葡萄一样绿。
苦楝树果终于黄了,可坟园村的孩子们抢在我们前面把低处的苦楝树果都摘光了。我曾经担心过坟园村的孩子们也会得到苦楝树果能卖钱的情报,可文革自信地说,你都不认识那个“楝”字,他们怎么能认得?虚荣使我放弃了担心,却贻误了时机。我们赶到楝树林时,坟园村的孩子们已占据了整个楝树林,他们有的爬到了高高的树梢上采摘,把树枝压成了弹棉花人手里的弓,有的擎着长长的竹竿在气喘吁吁的砸,文革立即下达了“准备战斗”的命令,我们放下手中的箩筐,每人都搜集了一堆土坷块,文革“打”的命令一出口,我们的土坷块就暴风骤雨般砸过去,猝不及防的进攻使他们慌了手脚,逃跑时连摘下的果实也顾不上带走,统统成了我们的“战利品”,文革命令“第二战斗小组”采摘苦楝树果,他带领“第一战斗小组”负责警戒,黄昏之前,我们把丰收的果实抬到了收购站,老陈给了我们一张崭新的贰圆大票,我们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把这张绿油油的票子摸了一遍,在当天的梦里,我梦见了一条条叫沙丁的鱼衔着尾巴游进了我的沙丁鱼罐头盒。
第二天第三天我们连续作战,无奈苦楝树果已剩得不多,老陈递给文革的只是伍角和贰角的票子。文革将兜里的票子交给李大卫时,李大卫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我们苦苦思索着怎样才能存到伍块钱的宏伟目标时,李大卫又带回了不好的消息。那天李大卫去公社要知青困难救济金时,被供销社门口卖豆腐的金花缠上了。金花是全公社有名的骚货,他男人在围湖造田时淹死了,金花就在街上摆了一个豆腐摊。大人们说,公社书记带着干部们去割她的“资本主义尾巴”时,金花说她没卖豆腐,她是嫌豆腐太烫,摆到街上凉得快。金花说,书记你不信你摸摸我的裤兜里有没有一分钱,书记不信,伸进她裤兜里摸了老半天,书记说,一分钱也没有,书记就允许她和她的豆腐在街上继续凉快。大人们说,金花的裤兜没有底,金花裤子里没穿裤衩。村里的婆娘发现鸡窝里少了鸡蛋鸭巢里少了鸭蛋,就会怀疑男人是不是去金花摊上买了豆腐。李大卫说,我是给她豆腐摊上的豆腐干馋得挪不动腿,你们都知道,她的豆腐干味道实在好,我想给你们一人捎上一块。李大卫说着,真的从手帕里翻出了用一根稻草捆着的一扎豆腐干,一人发了一块。李大卫说,我记得我贴身口袋里放着我自己的伍角钱,可掏出的却是那张贰元的大票,我想可能我记错了,我先用这钱买了再说。金花递给我一扎豆腐干,说我手上湿的,你自己在我裤兜里拿找的钱。文革着急地说,你不能掏她的裤兜,可我已经掏了,李大卫沮丧地说。我们都绝望地叹了口气,掏了就是犯了流氓罪,金花一告诉公社,李大卫就要戴手铐。这天下午李大卫的屋子里死气沉沉,我们都觉得金花的豆腐干没滋没味,临走时李大卫让我捎一块给白瓷,我生气地把手帕里的两块豆腐干全拿走了。
出了李大卫的屋子我们没有马上解散,我有几分怀疑李大卫贪了我们的钱,金花的裤兜到底有没有底,金花的裤子里到底有没有穿裤衩,我们讨论了半天都没有结果。新民说,豆腐干贰分钱一块,等我们存到了一角钱,文革你去买一次不就知道了?文革说你们要试你们去试,我可不想脏了我的手。文革说的是实情,想一想,那是一个人拉屎撒尿的地方,并且我们都知道,村上的女人们每个月那里都有几天淌着血,那几天每家的茅坑里都扔着带血的破棉絮和黄裱纸,想一想,文革从金花的裤兜里缩回的是一只沾满污血的手,我们都觉得恶心。
可是公社的书记和村里的男人们为什么都喜欢金花那处脏场合呢?
我们弄不明白。文革像他爹开会散场前总结说,总之,我们只有柒角钱了,我们的任务更加艰巨。